121陆川
记者◎葛维樱
陆川最开始接触微博(),是受到了高圆圆影响。“她是我身边第一个用微博的,本来她就是一个短信控,看了她的微博,我觉得她总算给自己找了个发短信的最佳理由:自言自语,自得其乐。”不过陆川说他本人当时并没真开始用,“虽然身边很多人都用了,我早期还是只靠助理发点小消息。我真正意识到微博的力量,是因为帮汤唯说了一句话。我是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上,对汤唯抱不平,电影拍出来,导演、编剧、男演员都没事,可女演员被禁三年。我其实根本不认识汤唯,连面都没见过。”
本以为自己“躲在角落自言自语”,没想到一下子就被炒成了社会热点。“我都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看我的微博,别人都几百万‘粉丝’,我‘粉丝’数并不多,在微博上,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小弟,小蚂蚁。”他的一条留言引起了无数猜测,甚至引到章子怡身上,陆川只得出来澄清。
陆川说,从那儿他才知道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在新浪的微博。“微博上没有导演,但是有演员,且本质上都是围观群众;我不是什么演艺圈的爆料者,以我对这个行业的了解,我在微博上的表现只能算沉默寡言了,如果真的要爆料,我选择写书,然后再一页一页让故事的主角们买回去。”
陆川说,最迷恋微博的时候,他会每天自己发几条小事,还带照片。“工作和私生活男女感情我不写。”不过他还是会把母亲的小事放上去。“也想分享的那种感情。在手机上而不是电脑上写东西,仪式感很少,相当于口对心的表达。手机在这个社会,你听过一个比喻吗?像性伴侣一样,不用想太多,容易袒露心扉,有点赤诚相见的意思。”
但是接下来,“有意识”的爆料还是到来了。“我成心的,故意的,就是鄢颇的事。”今年6月9日,导演鄢颇在北京朝阳门被人砍伤的新闻,以及后来和女演员李小冉的绯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全国报纸电视的八卦头条。而这条新闻的首发者,是陆川的微博。“我写完那条微博,很长时间都没按回车键,确实有害怕的感觉。”他说,当天鄢颇被砍伤半小时后,他和两个朋友在一起接到李小冉的电话,“哭着求救的”,他们当时出的主意是“赶紧找媒体”。
“类似的绯闻,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上遍小报头条,我本来没准备管,我觉得媒体会管这个事情,我很正常,也根本不认识鄢颇,自己还有新戏,不想惹事,也不缺宣传。可是18个小时过去了,到第二天11点左右,我发现网上、报纸依然是风平浪静。报警什么的也做了,可是如果媒体不跟,李小冉永远无法摆脱那种威胁,永远要生活在恐惧之中……北京,首都,所谓的文明社会,这不合适了吧。”
“我在电影里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生活中我其实是个很收敛的人,为了能保住来之不易的电影表达的权利。但是这件事情,我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次。”陆川从上次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变成了这回“把刀引自己这儿来了”。“事情出来后,也有好多人骂我,或者和我说,活该泡妞挨打、谁拿谁钱了。我觉得这理论很恶心,如果泡妞就要被砍,咱们中国电影节上走红地毯有几个全手全脚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在别人遇到灾祸的时候放任自己当道德师,而不是站出来反对暴行,这才是最大的装B。”
陆川说,此后接到恐吓电话等,在微博上他只有一条貌似轻松的留言:“已转告公司前台,下次接类似电话要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告诉对方,公司电话有来电显示和录音两项功能,所以请注意气质。小样,装***。人都说了,我党的天下,谁也别装***。已报警,警方说满三次算一个案子。攒着。”陆川说:“凶手自首,这个事后来的走向,如果当时没有引起那么大的媒体关注,是绝对不可能的。也有人说我炒作,各种动机论、阴谋论的,我很坦然,你们随便议论。我不需要拿这事炒吧,凶手落网,小冉踏实了,我就想这样。我平常并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甚至很谨慎,因为我深知自己起步晚,30岁才拍第一部电影,怕好不容易得来的电影表达的机会因为自己的不慎而失去了。”
每天一定在睡前半小时上微博看看,神经坚强的陆川现在看上去非常平静,他的微博上也有骂声。“但是现在微博是个这样的地方,你被骂得特惨,还得微笑挨着,只要扛过3天,自然而然地大家就会说,这人被骂成这样还笑,太牛了。围观群众不是讲一个理,而是看辩论双方的姿势好不好看,看双方的气质,看表情。所以微博上有好多专业骗子。”陆川说原来的博客也一直在写,“我觉得自己算是写得挺好的了”。从引人注目的博客时代走过来,陆川说自己“逐渐被骂成一个好人了”。最近他在微博上放了一张与韩寒喝酒的照片,两个人虽然有了醉意但都笑得很开。他说:“其实我挺欣赏韩寒的,本质上我们是一类人,都是‘愤青’。但是我这辈子经历过三件大事以后,现在神经已经很坚定了。”当年陆川和韩寒在博客掐架,陆川说:“确实动了真气,我曾经因为父亲的关系,还打过架。父亲活在自己世界里,是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写反腐什么的,年轻的时候支边跑到新疆,当农工,下大田,十来年;他是个纯粹的人,是一个正直的人;一生没有背叛过自己的信仰,他们这代人算是信仰背叛了他们。就算他是个老派的堂吉诃德,这样的老人不应被耻笑,不该被侮辱。”现在他说起当年的论战,已经非常平淡,毫无激动:“这是父子关系,我必须这么做。将来还会这样做。”
被网民攻击之后不久,陆川又在《南京!南京!》开拍前被某媒体以大篇幅攻击。“被讨伐就意味着得罪了人,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纯粹,可是却在人格上被完全摧毁,当时那本杂志拿出16页,标题上他们就写我是一坨屎。中国毁一个干部一般就是生活问题、经济问题这两大招了,他们也拿来对我,真的是太重视我了;那时真有万箭穿心的感觉……”他现在说起时还是被伤害的表情,“不是当事人真的难以体会。之后《南京!南京!》拍完,引起了巨大的讨论,再被骂,我就已经比较坚定了。因为我自己是学电影的,心里有电影史,我知道《南京!南京!》的分量,我坚定地觉得片子很好,所以我不怕骂。那时在文艺界,《南京!南京!》成了大家站队的标准,你喜欢不喜欢,喜欢你就成了另一个队伍里的了。我当时看一些人写的批评文章,让我有很大的满足感,一部电影让这么多文化人显露出自己的狭隘和无知,确实很有趣。”
“生活让自己成长,我也在微博中成长。”陆川说。
无论拍电影还是搞创作,陆川说:“我们干这一行容易自恋,容易觉得自己是写‘毛选’或者‘圣经’的人。但是微博会消解这种感觉。因为微博中的牛人太多了,他们的睿智经常让我击节叹服。”陆川说他现在微博上关注的人有300多个,“早期我就是看身边很多朋友开了微博,所以也开了,看别人发挺有意思的。我改变了对很多人的看法。比如以前我认识王小山,可是面目不清,后来看他做的很多事,调查唐骏什么的,让我非常非常尊重。在微博上很多人展露了真性情,也许有的人也在那儿装,可是我觉得装B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装到底,你就改变了自己。”
陆川在微博上不再有那么强的自我意识。采访时他穿一身黑色贴身衣服,自己背着小包,说话直来直去:“我不是个踊跃发言者的角色。微博上你搞不清谁的号召力大,有的人有太多‘粉丝’,却都是假的,有的人只有几千,却是‘活粉儿’。”他的微博不乏激愤之处:“在微博上会看到一群在思考的中国人,我的思考也会引起共鸣,还有人比我说得更好。”他也不怎么掐架,他说:“骂我的人我就当宠物养着,没事出来咬我一口,证明他还想向我撒娇,这种态度我也是从网友和菜头身上学到的。”
比如他前几天评论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说:“埋掉的主要是卖假药和三鹿奶粉的,后世的知识分子就说秦始皇反文化反文明,但是从来不检讨自己的诚信缺失,从来不检讨自己两千年里一直在卖假药。”
微博上五花八门的内容很多,但真正把他吸引过来的,“还是时政类的东西”,他说:“朋友和媒体,我看到很多对国家有责任感的人,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上,有很多深入肌体最深处的毛细血管,每个发布者都是***的揭示者,历史目击者。在这个信息被屏蔽和过滤的国度中,微博对于信息的传播已经构成了对权威的挑战,但是我也不觉得微博上的就是真面目,只不过现在微博,人们越来越倾向于自己最善良的一面,每个人都努力展示正义,形成一种气候。”
最近引起热烈讨论的“郭德纲事件”,对陆川是个“挺深的教育”。“郭德纲这个事件在微博从来没有10比0的一边倒。很多人发表了非常有代表性的言论,从理论上把整个事件梳理得非常清晰,虽然也有人已经把郭德纲扯到彭德怀那儿去了,纯属偷换概念的,因为微博发言追求即时效果,有点像广场喊话,说的不是真理,而是追求掌声最大化。但就算这样,依然展现了微博意见多元化的特质;从最早九成人都觉得郭的徒弟打人不对,到后来郭被痛批的时候,就有六成人觉得也不能这么对待郭,微博上的言论一直是多元的。我看到三四个都是百十来字把郭这事说得特别到位的帖子,剥得一清二楚,虽然是相反的,可是都特准确。”
“微博上的言论千奇百怪,有专司落井下石的、永远挑刺的、永远寻求黑暗的、永远纠结的、永远自恋的,还有无政府的、反暴力的、环保的、修佛的、卖产品的,微博就是一个世界。”陆川说。
“原来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通过微博,我与他人生活在一个世界里。”
“有时候就算我不思考,但是我从朋友们的思考中汲取营养,他们的见识极大地拓展了我的知识和心灵的疆界。微博很有意思,原来的朋友变陌生了,因为他总是在发一些不着调的文字,而一些从前的敌人倒和我分享同一个观点,逐渐成了朋友。”
陆川说微博最大的作用是“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斤两”,“要是你把自己当才子才女,就等着被人踩死”。
他关注的人随时调整,他说:“我分了好几类,最大的一个族群是‘愤青’,我收藏了各类‘愤青’,也有专门发技术帖的,也收藏,当然也有八卦版,专贴美女养眼照的。有一个年轻女生,专讲特有哲理的黄段子,收着。还有一时尚杂志女编辑每篇帖子都用特别智慧的方式骂人,也收着。还有收着各类媒体精英的朋友,随时告诉我祖国又出什么事了。我的微博就像是我自己办的一张日报,但没有广告,任何人写软文硬广我就直接拉黑。每天一早一晚,我都看微博,发现同学们都在奋力免费给我写稿,哈哈,他们的点滴智慧极大地拓宽了我知识和心灵的疆界。”他定期不断发现并重新组织自己关注的人。“如果说我的微博是我自己办的一张小报,我这报就叫‘合唱团’。”他关注的还有真实生活中,好友宁财神、高晓松这些人。“晓松有一天凌晨给我发短信说,‘川儿,我“粉丝”数超过你了’,然后得意地笑了十几秒。”
现在朋友一见面,第一句话都是:“你关注我了吗?”这都成了礼仪了。
“微博确实可以帮助人摆脱坐井观天的状态。在微博里,我看到倪玉兰(维权律师)和仇子明这样的勇者,对人生都有新感受。”但是陆川说他不把工作放在微博里。“演员、创作是不碰的,我说《南京!南京!》几句也是想气气那些说不好的人,是小孩心态。”他本来私下也爱写日记随笔,他说:“这有点像小时候的虚荣心,二年级被登在黑板报上,小学毕业就是《东方少年》,以后又向往《十月》、《当代》,现在我想发就发,发自己的,编自己的,谁也管不着。我只发我想分享的,我的认知,逐渐发现比起别的媒介,这是一个更健康的新的世界。看到这么多人才,每天闪现的火花,看别人互动,我就觉得很充实。”
最近准备进入创作阶段的陆川说自己已经“从痴迷回归冷静了”。他也有疯狂到每到一地就拍照片把一点小事放微博上去的一段痴迷时期。“为微博而写,最后也就会被它异化,任何工具都如此。”与此对照,“微博上有朋友把古拉格群岛每天做一小段摘抄,不过只是摘抄,想在这里形成伟大的作品是不可能的。微言大义,100多字出精品,这是很高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到。碎片化的表达只有穿越功利的羁绊,才能构成为伟大。如果说整个中国微薄系中的文字总和构成了当下中国社会中国人的一部浩瀚的心灵编年史,我是同意的,但是一个个体的微博如果要想完成一部伟大作品的构建,我觉得可能还是比较困难的。但是对于电影创作的人,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隐忍,去做扎实的功课,需要把一口真气吊到最后,如果习惯了屁大点事就要说两句,这种灵光不断发表出来,很像是慢撒气儿。现在我已经进入新片创作了,必须减少微博的写作,让自己逐渐收心。微博化的碎片表达,会非常影响我在电影创作中的力度,毕竟我的能量是有限的,如果说电影创作是在心里闷出一柄石斧,去劈开生活的表象,去直取核心的话,微博可能会把我的石斧磨成石粉,随意抛洒;我不是一个能量无限的生活评论家。所以我还是得把我最最想说的,最有劲的东西放在电影里。”陆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