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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戛纳电影节的艺术顾问皮埃尔·里斯埃(Pierre Rissient),至今也能忆起当年第一次看到葛优表演时的震撼,他这样告诉本刊:“首先这是一部宏大的作品,剧本精良,导演对电影语言的艺术化运用方式都近乎完美,至今也是叫我们难忘的中国电影之一。但是我要说,葛优先生的表演仍是其中最震撼人心的部分,这样实力的男性演员在西方电影的发展历程上也并不多见,也只能在比如杰克·尼柯尔森那样的老牌明星身上找到与之匹美的力量感。尤其难得的是,葛优用一种完全东方的方式妥善处理了这分量,对观众而言,既有冲击力又不存在压迫感,这让我们耳目一新。”
记者◎李东然
恰当的现实
对中国观众而言,所谓的“东方”,自然会有“身在山中”的模糊,但说起葛优演出来的分量,人人各有各的段子。比如知名编剧史航曾经这般表达葛优表演对自己的冲击:“有一天下午,我在家里看完《卡拉是条狗》,晚上走在街上,警车在身边呼啸而过,当时心里突然就没着没落,无地自容起来,冷静好一会儿,才把自己和电影里的老二区分清楚。”
《卡拉是条狗》拍摄在2002年,早已贵为影帝的葛优,是不折不扣的“腕儿”。路学长导演当时筹备这部电影的时候,是带着点试验和探索的心情,本想找一个非职业演员完成老二的角色,所以几乎是带着不安把影帝请进自己的电影中。至今对那段合作,感触颇深:“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已经贵为影帝的腕儿,跑到工厂里悄悄蹲点,观察工人走路,几天以后回来很兴奋地说,‘原来工人走路的关键在于把胯要先于身体送出去,这么着,味儿是不是足了?’葛优不是那种见多少钱使多大劲儿的演员,熟悉他的导演都有数,葛优是凡演戏必认真,认起真的角色必然较真到较出彩儿来。”
在当今的电影表演美学体系中,并立着三大表演体系,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苏联)体系、布莱希特(德国)体系以及以梅兰芳(中国)为代表的京剧表演体系。其中斯氏演员强调的是“体验派”,“要学习、观察、倾听、热爱生活。每次演出都应该预先深入研究过的人物形象的生活逻辑,重新创造生动的有机过程”。
葛优恰就有个“葛五亿”的外号,自然,这已经叫了好些年的“五亿”,说的不是以人民币计的票房。朋友们之所以这么叫他,因为葛优的终极嗜好是和陌生人聊天,对象不限,内容不限,从当演员的那天起,坚持不懈,废寝忘食,据说常常聊得出门忘了自己要干啥。眼看全国上下对他陌生的人所剩无几,并因此常常陷入失落,身边朋友们起了这么个外号以示安抚。“全中国人,至少五亿都被你聊过了,还想怎样?”
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名誉理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李苒苒曾经多次撰文对葛优的表演加以评述,与本刊谈及此话题,至今感慨良多:“对于演员来说,恰恰是大喊大叫地过火表演容易些,而把握人物的真实是最难的。比如眼下的《唐山大地震》,最后母女相见,徐帆说给女儿下跪那场戏,有人说这演得太好了,在我看来,太过火了,实际生活里她不会那样,这几乎把电影的水准直接拖入电视台古装片、言情剧的水平,埋没了大银幕的深邃趣味,葛优恰恰不过火,他有眼下所有中国演员里难得的恰如其分。”
分寸的意味
1988年王朔小说改编的电影《顽主》里那个杨重,一脸的老实本分和宠辱不惊,庄重着用神圣本身,痛击了神圣着的矫揉造作,不管人们是先记住了杨重,再知道了葛优,还是先记住了葛优,再喜欢了杨重,总之这个长着秃脑袋,说话慢半拍的男人终于走进了电影观众的视野。
米家山导演对本刊回忆说,当时已经选好了张国立和梁天,找到葛优纯属意外。“当时副导演推荐了全总文工团里一个姓李的演员,拿了一张照片寄给我看,可能那个演员没有单人照,是一张合影,有3个人并坐在床上,葛优最靠着窗户,我一眼给他那秃顶给吸引了,挺像我心里的杨重的,就让人通知他也到成都来,稍稍聊了一下,感觉上这个人很特殊,就当场定下来了。”
至今,米家山导演庆幸自己的直觉,葛优的表演,最特殊在于“走心”。“有时候,那天就他一场戏,可能不过三句台词,但是你看好了,剧组最忙活的还是他。大清早就起来了,从早晨打饭的时候就开始琢磨,嘴里也不停念叨,就像是犯了病似的。比方说一句很简单的话,‘你骂谁呢,我知道我傻!’别人一说就过去了,但是葛优翻来覆去的,逻辑、重音,颠倒个没完,别的演员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哪知道他是反复琢磨语言的潜台词呢,所以王朔小说的那个劲儿才真叫他演活泛了。”
所以在米家山导演看来,人物塑造是演员个性魅力加上剧本所提供的平面角色,两者相加而成,说王朔塑造了葛优,是片面的,准确地说,《顽主》是葛优表演的个性特质和电影角色之间相互激活的过程。“我一直认为,《顽主》之所以成为王朔电影中比较突出的一部,与葛优给角色带上了自己个性的魅力功不可没,葛优的喜剧素质走的是内心,他和之前的演员都不一样,他不追求外部夸张的形体动作,台词也没有噱头,表演中现实主义的底色很重,他从日常人物行为逻辑的荒诞中去寻找幽默感,杨重刚好给葛优这么个机会,把葛优的这个素质呈现出来。”
22年后,葛优喜剧已经成为具有专有意味的概念,但人们惯于把葛优电影分为两大部分,所谓“冯小刚系列”和“非冯小刚系列”。前者多半是指从《顽主》开始,经历了《编辑部的故事》中的发展,直至《非诚勿扰》,名正言顺的系列化“葛优喜剧”。这些电影里,葛优在剧中演的全是市井小民,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迅速发展壮大的都市文化保持着密切而及时的沟通,现实底色之上的“葛式”调侃幽默,经过了近20年的历练成熟,至今仍旧使观众“舒适”。
不管是当初的李冬宝(《编辑部的故事》),还是眼前的秦奋(《非诚勿扰》);也不管是调侃社会,还是谈情说爱,人们接受葛优的幽默,因为谙熟葛优那套用自己的语言、眼神、动作、语气、逗顿,建立起的戏剧逻辑模式,而葛优也有意保持着这个模式的开放性,从王朔到冯小刚,甚至范伟、赵本山,不断汲取新鲜的元素丰富着这个体系的新鲜。“自成体系和系统性是对于演员来说最为难得的部分,葛优之所以能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不曾被观众抛弃,在同代的男性演员中走得最远,自成体系的强大支撑功不可没。”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教授陈山如此评价葛优电影的经久不衰。
至于“非冯小刚系列”,比如《黄河谣》的匪首黑骨头,《霸王别姬》里的袁四爷,当然还有《活着》里的富贵,严肃的正剧、悲剧,常常成为葛优电影生涯里的夺奖利器。“但也很难说这是葛优喜剧体系之外的作品,比如面对同样的死刑主题,无论是《活着》里被受褒扬的闻枪尿裤片段,还是袁四爷踱方步赴刑场的片段,葛优不过是微妙包装和处理了自己的戏剧手法,打通了大喜和大悲之间的界限,赋予人物更沉重的悲凉,甚至可以看做这个喜剧体系生命力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