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生
《人肉叉烧包》
黄秋生烂片起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烂片堆成山的时代,他身在其中,但正是经历了这些,也让他成为香港电影的一种代表,从烂片之王到“戏精”,这真是一个惊人的蜕变。
黄秋生
1983年亚视艺员训练班出身,后入读香港演艺学院,在香港两大电视台浸淫几年,上世纪90年代投身电影界,凭借***《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首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2003年因出演《无间道》的正直警官一角彻底“洗底”改变形象,除获得台湾金马奖肯定外,人民群众亦亲切封他作“配角铸就的戏精,烂片起家的影帝”。
内地的港片迷们大多是伴随着上世纪90年代的录像厅文化成长起来的,在那个还不善于分辨何谓好坏只有全部吸收的时期,那些良莠不齐的黑帮电影、***,统统都跟着懵懂的青春冲动辗转成如今的集体回忆,继而形成特殊的港片情结。如今,跳脱出来看它的背后,那既是香港电影产业的辉煌期,也绝对是个良莠不齐杂草丛生的年代,尽管他们缔造的繁花似锦曾装饰了我们的美梦,但在一味沉醉的同时,更需要有一些制造者冷静自审,黄秋生便是一位,他以审慎的距离,回望他经历的烂片生涯,克制、真实而珍贵。
***市场的繁荣背后
“当年这个行业没有一个人有远见”
上世纪80年代是香港电影黄金期,1995年11月,香港媒体开始讨论“香港电影之死”,从繁荣到衰败过渡的中段,港产色情片也迎来最为鼎盛的时期,这时候,黄秋生踏进了这个圈子。他抓住过新浪潮的尾巴,也偶尔尝过黑帮人士“驻场”的滋味,更多的是为了养家糊口拍过数不清的烂片,在参与缔造特殊的***文化的同时,他以一种无奈的姿态提醒,这些经验绝不是一个精彩故事所需的戏剧性g.c,而很可能是危机的开始。
南都娱乐:以你的经历来说,当年的电影环境为什么能容纳那么多***产品?
黄秋生:自由环境。不光是***,没有审批,没有政治。市场又有泰国、韩国、台湾,录像带可以卖到欧美,可以自给自足。所以只要一部戏有黄色笑话、武打、飞车、鬼,有这些元素就可以,再找几个明星就可以拍。可是那么自由的环境之下,居然香港电影没有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去拍出一些不同风格、内容的电影,太可惜。就是因为当年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一个人有远见,都是***。***不就是拍***的?他们会什么?黄赌毒啊,不拍这些拍什么。
南都娱乐:所有从事电影工业的人都是这样想?
黄秋生:写剧本的都是***,我问他,你会什么,他说我以前坐牢,我就会写这些。我们旁边都是一堆***。他们只会问,为什么女主角不脱,为什么男的不打?打才精彩嘛,排队买一个汉堡包都应该要打。
南都娱乐:但当年《人肉叉烧包》又令你拿了奖。
黄秋生:那又怎样?这并不代表我是喜欢这部戏的。我也不想拍。
南都娱乐:是生活所迫不拍不行?
黄秋生:因为是签了三部约,一开始签约的时候老板不会告诉你我要给你拍什么戏。再说,我是不挑角色的,有戏就拍。那个时候是根本没有人给你一年签三部,我们是打零工的。有人打电话找你有戏就拍。拍就拍,不拍就被人忘掉。人那么多,演反派的。
南都娱乐:那你是过了一段痛苦年代?
黄秋生:所以自己事后在看的时候就觉得很不爽,你当时在干什么!当然,那个年代也有一些徐克啊,投资很大的导演。一般来讲,80%-90%都是很烂的片子,***。
南都娱乐:你知道,对伴随录像厅长大的内地港片迷们来说,缅怀那些***、烂片更多是一种集体回忆,对身处其中的你来讲,这是不是很有反差?
黄秋生:这是因为你们也没有选择,你们接收的文化也是没有选择的文化,比如当时香港除了***,也有艺术片,那你看选择什么。比如音乐,不仅是有流行音乐,也有古典也有jazz,那你会选择什么?现在你再说香港的音乐,你想起来的,没有别的,只有流行音乐。想到的就是那些人,张国荣,就像电影一样。香港也是,没有选择,有选择的环境,但是没有选择过。你们是没有选择之下去接收。要是有选择的话,你们每个人的回忆都会不同,不会有什么集体回忆。香港是可以选择的环境,是自己没有去选择,这很可悲。
投身三级
“拿了金像奖我也没有很开心”
除开整个大电影环境所致,演艺学院科班出身的黄秋生,从偶像派转折成反派,继而投身***,这中间的变化,有一些或许是他个人的自由选择,有一些则与当年和李修贤闹翻的个人原因有关,由于他不愿意签给李修贤经纪约,以至于拿了人生第一个影帝头衔的他,过了一个非常落寞的金像奖之夜。此后更传出他被台湾大佬杨登魁“封杀”。不过,在运气最坏的时刻,黄秋生也能安身立命,最终成就“烂片之王”。
南都娱乐:其实你是演艺学院科班出身,一开始应该还是抱有很大艺术追求的吧?
黄秋生:我在TVB的时候,拍了个电视剧《他来自江湖》,拍完后就开始红了,就也有些女fans会写信来,然后有一个同学告诉我,老师说如果秋生这样下去他就完了。作为一个新的演员,应该尽量把自己伸展,看你的范围你的程度有多大,什么你都去演,不要定位一个偶像,如果这样下去,你的生命就完蛋。我听了以后把自己的形象就统统改掉,去演其他反派角色。然后就给市场定位是个反派,因为当年电影竞争很激烈,比如刘德华那种,那种帅哥,只可能是这样,那你永远都是,你80岁都是这样,不可能变。还有就是当年的市场,你要去演电影,你就只能去演反派,而且反派的角色反而自由度更大。
南都娱乐:凭借《人肉叉烧包》这样的角色拿了金像奖应该算是对你自己努力开拓戏路的一种肯定吧?
黄秋生:没有很开心,我从来都没有很开心。我拿了影帝之后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没有party没有庆祝,什么都没有,访问到12点,饭也没吃,所有人都***了,像个鬼魂一样。拿着奖杯在尖沙咀走,旁边也没有人看,好像新闻从来没出过。后来在一个小酒吧打电话给邱礼涛,我说我现在没吃饭我自己一个人,他说那好我出来陪你,我也没看过那个奖杯,我过来好吧?两个人就去喝啤酒。旁边的人在喝酒划拳,也没人看我们。
南都娱乐:那颁奖时候的热闹场面都是假的啊?
黄秋生:只有我是假的。像张家辉,他是每一次拿奖后都有party啊。我没有朋友啊,我一个朋友都没有,那个时候和刘青云都还不熟,只有邱礼涛,也不常见面。还有,那个时候跟李修贤搞成这样,怎么会有party?
南都娱乐:你跟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秋生:因为我没有签约嘛,其实是跟杨老板签,他是大哥,他也没有逼我签什么,从来没有。只是李修贤当年有点霸气,他想跟我签长约,当我经理人,但谈不成。我说我那个时候一年赚200多万。他说,那就太多了。我说那我一年赚200多万,我没理由签给你赚100万吧。那就不谈了,不谈最后大家就翻脸。
南都娱乐:之后就被杨老板封杀?
黄秋生:他们之后有很多小动作。我不签了,又说杨老板封杀我。我记得是早上9点钟,记者给我打电话,每一个报馆都收到一个fax,说老板要封杀你,我想了几秒钟,然后讲出了我一生人中最肉麻的话—杨老板是我的包青天。因为不合理啊,那么大的一个大哥,怎么会花那么多时间去封杀一个小演员啊,我是谁啊?虽然《叉烧包》红了,但是我是谁啊?
南都娱乐:于是拿了金像奖衰三年?
黄秋生: 我不是没戏拍。就是跟一些老板、传媒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因为有人给钱给传媒就写我,说我在现场如何如何戏霸之类的,想把我搞死。
南都娱乐:什么人?
黄秋生:就是其中一个老板。我当时在拍他的戏,他说越给你搞成这样,你就越有曝光率,就越红嘛。这就是个很笨的道理。哪有人喜欢这样的,谁会爱看。我们这个行业是个梦的行业,你把这行业搞成噩梦,谁会看?(那个老板现在还做这一行吗?)不做了。这之后就慢慢走下坡路,拍很多烂片。那时候都是在深圳、广州拍,拍很多烂片,其实就是骗内地的资金。有些是某些老板喜欢某一个女演员,就找她过来吃吃饭之类的。因为那些钱,500万、600万对他们不算什么,可以跟女演员吃吃饭说不定有发展的机会。还有一部分就是所谓“片蛇”,骗内地这边某些部门,给他一些硬件,比如酒店,或者公司,在你这里拍电影。
***制造者的苦楚
“邱淑贞是王晶爱将,不会脱的”
黄秋生拍的第一部胶片作品是邱礼涛的学生作业,此后又是他导演的《人肉叉烧包》送了黄秋生一座金像奖,而跟着王晶“有饭吃饭有粥吃粥”的日子里,黄秋生也算见证了王导演制作的***创下过亿票房的奇迹。风光的时刻,那些***演员的内心苦楚,被选择性遗忘,幸运的如黄秋生、舒淇们,还可以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更多的参与者,犹如尘埃泯然。
南都娱乐:你怎么看跟王晶的合作?
黄秋生: 我病的时候,我运气最差的时候,王晶和我说,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一定会给你一碗饭。那时已经没有什么人找我拍戏,我就拍了他很多***。香港电影圈最困难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打王晶的工。他一直有很多电影不停地在拍,其他人都没有了,老板都死光了,他就都在拍,很多人都是靠他生存下来。我最困难的时候就是拍王晶的戏。他不会给你特别高的片酬,但从来没有欠我一分钱。
南都娱乐:王晶拍的***缔造了票房辉煌,是不是还算有一定的质量保证?
黄秋生:质量就是肯定脱光。女孩子肯定***。(没有一点艺术价值?)没有艺术性,就是有市场。最近哪一个最红就用谁,有什么话题就拍什么话题,《伊波拉病毒》就是他的。他也没管我跟邱礼涛,你们两个孙悟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们把他的剧本改掉,没关系,但他要求的最基本的得有,两场强***的,***的就好了。其他都是我们自己搞。
南都娱乐:那是不是所有***女演员都是没得选择?
黄秋生: 有些是自愿的,台湾一些小朋友,她们知道什么,就是说给你当主角,以为是拍艺术片,到了才知道是拍色情片,是被骗的,她哪有什么想法?
南都娱乐:这样说来,片场岂不是很尴尬?有女演员不拍吗?
黄秋生:有女演员哭。还有一部片,是老板骗了一个以前很红、现在嫁得很好的女演员。(邱淑贞?)那是王晶的爱将,不会脱的。现在人家是有钱的太太,不要讲人家名字了。她说她很紧张,我就在现场安慰她。整个过程里,她抽烟都抽得很厉害,很紧张。最开始老板骗她可以去剪片,看了一天她有意见,第二天就不给她看了。当时是经常把摄影机放到她大腿上从下往上拍,她就很担心,问我看不看得到,我说你说呢?摄影师还让我脱她底裤,我说你先和她沟通清楚。后来用了个替身,全**,她不在的时候就拍了。
南都娱乐:这样的气氛你们还怎么演啊?
黄秋生:我记得中间有场戏,是我要打她,结果她紧张到打了我一巴掌。在试戏时,试一试,结果她很重的一巴掌拍过来,我说你怎么回事,她就说你干嘛打我,我说你没听到导演说吗?我就气得说不拍了,跑到旁边房间去。后来她进来,我说你让我冷静一会,你先出去。过了半小时,她过来说对不起,导演跟我讲清楚了。我说算了。(她)很可怜的。
南都娱乐:这样的例子多不多?
黄秋生:也有人是喜欢拍,很享受。李华月那些根本是自己就想,拍完《叉烧包》她打电话给我,秋生,我有一个戏,我跟你是主角,可我们要真的做。我就说,对不起,这不行。她就说,你不是艺术家吗?我说艺术家不是在做这个。后来她就自己去拍了,只可以用恐怖来形容,据说她找了一个临时演员去演,拍完之后据说心理变态要看医生。
南都娱乐:拍这些戏的时候不用清场吗?
黄秋生:不用,问题是大家来的时候就知道来拍什么戏,成年人。没有人会盯着人家什么地方看,那不礼貌。我记得我拍第一部,因为环境很脏,夜里3点,我在片场,服装化妆都睡觉了,很热,我就脱光,反正都要脱光,我就在片场跑来跑去。
南都娱乐:有没有你自己拍得都受不了的镜头?
黄秋生:拍《叉烧包》的时候,拍那个筷子就是邱礼涛想出来,那个镜头根本不可能出,他说是李修贤说要拍的,李华月他们又觉得没什么。但那一次是我唯一觉得很脏的。
南都娱乐:你怎么看后来那些***?
黄秋生:说实话,我那个时候拍戏是不会正面全**的,会剪掉。有一次是我抱着李丽珍,我要抱着她上楼梯,导演说你可不可以一边一只手抱着她,然后继续做动作,问题是我全**也没用,肯定剪掉。不过后来很多电影就越来越过分,还特写。像吴岱融跟他老婆,就是签了约要拍,吴岱融很有义气,当时还没追他老婆,跟老板说,她全**,我也全**,我陪她,然后两个人就谈恋爱,结婚了。那时候就是要特写,很变态。
后烂片时代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要慢慢拍”
最坏的时代过去,最好的时代尚未到来,但至少黄秋生的坚持迎来了杜琪峰、刘伟强等人的主流当道。如今,连他的革命伙伴邱礼涛也要拍《秋瑾》了,过去被动的演员黄秋生也熬成戏精,成为大众津津乐道的“人民艺术家”。
南都娱乐:有一种说法是,到了杜琪峰、刘伟强出来以后,撑起香港电影的主流,才迎来了你的时代。你认同这种说法吗?
黄秋生:可以说是跟他们配合得比较好。因为他们不会拍烂片,嗯,杜琪峰也会,刘伟强也……其实也会(笑),但是就是比例上没有那么多。我和他们合作的几乎都是好的。《东方三侠》,里面我的角色不太多,可是很重要,虽然是很小的角色,都会有很高要求。
南都娱乐:他们是会给你讲戏的导演?
黄秋生:杜琪峰以前是有讲,像王晶是会提要求,我想这样,你看怎么演。后来杜琪峰都不讲了,他都是一句话,“你要怎么样?”最经典的是我们拍《枪火》,我要拿剃刀杀人,两个人在讲对白,他说秋生等一下你就坐这,他就坐那,有一个剃刀放在这,你怎么演?讲完以后就拍。最经典,真的没有排没有教。刘伟强也是,《无间道》和曾志伟那场戏,他机器摆好了,秋生你坐这,试戏,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戏剧性不强,他最强的是画面,所以他对演员有经验,他也知道他自己不会,他让你演,他观察,他抓你的表情和所有动作。他观察能力很强。
南都娱乐:邱礼涛算不算你合作中最特别的导演?
黄秋生:他人也很特别。你知道他是小儿麻痹。他从来没有在意这个。他根本就是一个平常的人,有时候他走路跌倒,有人扶他。我说你们扶他干嘛,这对他来说太平常,就像我们打个喷嚏一样。每一次拍完一个镜头他都要走在最前面。高的地方他一定要爬上顶。最危险的地方他要第一个过去。
南都娱乐:你们俩是有革命友谊?
黄秋生:对,他是我的战友,而且我们当时政治立场相同。我们对社会有相近观点,他是无政府主义。结果两人就拍了一部非常无政府主义的《伊波拉病毒》,伊波拉是有很多寓意的,你小心看一遍,你就知道我们在里面放了很多隐喻。
南都娱乐:他现在要拍《秋瑾》。
黄秋生:他坚持的就是他要拍港片。港片有一个很独特的条件,就是快,投资不大,风格丰富。我经常和他说,我们这个年纪了,我们应该拍一些应该拍的电影,这一次拍《秋瑾》,你要慢慢地拍,要拍个大的、有意义的电影。他以前比如像《我不卖身我卖子宫》那些戏,是有意义的。但是投资不会大,在电影素质上没那么高。要拍能拿奖的电影,不光是《叉烧包》那种拿奖,还要在外面能拿奖。
记者手记 足够强大的自我世界
不是第一次采访黄秋生,但绝对是破天荒地听他如此详尽地聊起***种种,这是一次真正的对话,不再是听一个人讲传奇,而是两种成长记忆交错对比之下的奇异反差,又顿觉围墙内外的不同。原本是我们津津乐道的、八卦的,甚至被上升到文化标签层面的那段往事,经他细述,几乎变成了潘多拉盒子,一打开,只觉满目悲哀,还有很多故事,他说了,我没有办法用文字写出来,只因我想,经历这一次,如果仍对那一切用一种猎奇心态去记录,实在对不起秋生哥这一回的真挚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