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批评家费尔南德斯说:“批评家是这样一些观众或读者,他们比普通人看得更准,他们告诉别人如何感知。
因此,要谈批评及其意义,首先就要问:我们为什么需要艺术?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既简单又复杂,因为艺术之于人类既是即时的又是永恒的,就象物本身的存在是暂时的而物的物性的存在是永恒的一样。人总是迷恋着既定时空中的个别存在的表象,假如人的发展的总趋势不可避免地要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就必然要借助一个中介,这就是艺术。
然而,尽管艺术开启了人类精神解放的枷锁,并在根本上沟通了每一个人的心智肌能,但长期的物欲引诱和精神封闭却使人类既难直接进入艺术又无法分辨良莠,一个新的中介便成为人类精神解放的手段,这就是批评。
批评为什么得以成立?那是由艺术品的本质决定的。
我们说,人类通过人类创造的艺术品中的艺术来实现自身的超越。那么艺术品又是什么?海德格尔说:“艺术品绝非是对那些在任何即定时间里显现的个别存在物的再现,相反,它是物的一般本质的再现。”海德格尔的例子是著名的:“我们选择一幅凡高著名的油画为例。凡高曾多次画过鞋,但是它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任何人都知道鞋的内容,如果她们不是木质鞋或树皮鞋,就一定是牛皮鞋底和鞋帮,由麻线和钉子连在一起的那种鞋,这种器具用来裹脚。”但这只是对某双鞋的直观描述。然而当我们观看一件艺术品中的鞋时,我们还会关心这双鞋是谁穿的、它是什么质料、它是否具有某种有用性吗?批评使我们从自己的感觉走向类的归属。批评使我们深入到艺术的内部,而通过艺术我们则以新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但这里必须指出,批评还不仅仅是描述。
艺术品对“物的一般本质”的揭示,使我们对世界整体的把握具有了可能,因为我们对我们所处世界的全部知识不是通过推理而是通过我们的感官认知得来的,而我们所接收的世界表象却是纷杂混乱的,因此,我们从经过艺术家知觉澄清和强化后恒定下来的精神结晶——艺术品中,便可以接近对世界的本质认识。因此,海德格尔说:“艺术品以自己的方式敞开了存在者的存在,这种敞开即显露,亦即存在者的真理在作品中实现。在艺术品中,存在者的真理自行置入作品,艺术乃是真理自行置入作品。”
这样看来,艺术是对美的揭示和表现的传统观念就是片面的了,因为假如艺术仅仅揭示和表现美,它至多只能给人以愉悦而不能给人以震撼,缺少震撼的艺术是不能给予人类以指引的。因此,艺术的本质就是在创造中揭示“真理”,或在“真理”的揭示中进行创造,二者合一。但是这种创造是双向的,一方面真理自行置入作品而产生艺术,另一方面对艺术品的观照又产生精神,也就是说,艺术品的产生只有通过观赏者的观照才能最终实现,双重的创造既为真理的揭示提供了可能,也为批评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批评家连接着两种精神:艺术品或艺术家的精神和观者的精神。也就是说,艺术品本身不是中介,而只是一种可能,只有当它与批评家结合后才成为真正的中介。就像乔治·布莱所表述的那样,“在批评介入之前,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处于悬浮状态,作品等待着自己的批评家,它的最终命运取决于他,取决于他的理解。”既然批评对于艺术品是一种激活,既然批评是作品的价值实现的必要环节,批评家就不能不在批评前做好必要的美学准备。这种美学准备是个别性的、独特的,即它在理论选择和介入艺术品时的角度和程度上因人而异,这也就形成了对艺术品的不同的阐释然而不论是何种批评,只要批评家面对艺术品时他都必须首先放弃他的“美学”而变成完全的“空无”,就像观赏者观看艺术品时的那种思想的完全空无一样。没有这种思想的空无或“让出位置”,没有批评家对批评的先期认同,任何批评都只能是反批评的非本质性批评,因为“批评乃是一种关于看法的看法”。
这也就是进入。进入是批评者的思想或意识的等待,它等待着另一个思想或意识,又要被另一个思想或意识所填充,这种互为的“运动”才能使批评家在作为主体经历着另一个思想或意识的同时准确地把握住它并达到与其批评对象的合一。然而批评的目的并不在这种完全的合一或对批评对象的纯粹的再现。合一既是批评家的意识的张开和等待,更是对事物的本质或他本人的本质的进一步显示,这样才能在更高的层次上补足着作品,丰富完善着作品并最终实现着作品。因此,批评必须首先是进入的,没有这种进入,就没有对对象的真实的把握,也正是由于进入,批评家才有了跳出的基础,并站在一个适当的角度去反观自身。批评思想的运作就是这样在显现着自身。因此,只有进入才能跳出,没有跳出的进入只能是无意义的认同,那就使批评变成了鉴赏,于是,批评就必须是最终表现为批评家思想的精彩展现,批评家正是通过这种精彩的思想展现沟通着双方并引导着人们。
我们常常会听到艺术家这样的抱怨:“批评是胡说八道,因为批评家对我的作品的评论并不是我所想的,他们在说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们不需要批评,而只须画好自己的画——是我们养活了批评家。”这自然是一种无知的想法,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对批评的明确的误解:批评就是对作品的解说或文字注脚,一旦脱离了作品的直观性,批评就是“胡说八道”。这种观念显然只是把批评看成一种鉴赏,批评家只是通过对艺术品的文字解释来换取稿酬,或用文字来转述艺术家的思想。照此说法,艺术家的表述已然确然地存在,而批评家的“描述”无疑为“画蛇添足”。
批评需要鉴赏,因为没有恰如其分的鉴赏就不会有深入作品内部的本质主义的批评,但我们在此必须分清鉴赏的不同层次。首先,鉴赏不同于爱好。爱好是以审美者自身的愉悦为目的的,而鉴赏则是客观公正地对待对象,使对象的真实状况自然地显露出来。其次,鉴赏不同于批评。鉴赏是在对审美对象之差异的直觉辨别中接受对象,但批评则是在对审美客体的描述或谈论中展开对象。鉴赏更多地告诉读者的是作品的特殊性,而批评则不仅要指出这种特殊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启发读者对这种特殊性的更深刻的认识。第三,鉴赏与批评都需要特定的知识和理论准备。但鉴赏的知识和理论准备只有与作品的客观性相一致才能有效地使作品的真实性显露出来。但对于批评来说这种知识和论准备则更为重要,因为没有这种准备,批评便会流于一般鉴赏,就不能把握和揭示作品的本质,更不用说形成个人写作风格了。
因此,我们在此要着重强调两点:首先,鉴赏不同于批评,它只是在最一般的意义上的对艺术品的客观的直觉呈现,是鉴赏者的无个性的直观品评。它既不能告诉我们艺术品之外的东西,更不能令我们达到对世界的整体把握,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误解批评,而批评很难进入学术化层面的重要原因之一。尤其在中国当代,以品评代批评的现象大量存在,它把品评者的直观感悟看成是批评本身,因此,这不仅不能被看成是对中国传统艺术批评的一种当代发扬,而且不利于批评的当代化建设。其次,知识和理论准备对于批评来说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因为批评家可以借助某种知识和理论深化他的批评,这时,由于知识和理论结构的不同,批评便具有了不同的倾向,这种倾向越是明确,其风格就越鲜明。但是批评却不是以某些作品去适应一定的理论,假如那样就危险了,就会偏离批评的本质而成为某种理论的诠释或证明。所以批评既要借助某种理论又要回避理论去直观艺术品。好的批评就是法则或技巧与艺术品的独特性的完美结合,尽管这很难做到。
总之,批评不是鉴赏或品评,而是对艺术品的深化和进一步的实现,它不进行价值判断而只是揭示。批评既与艺术品合一,又超越了作品的作品存在,这正是批评家值得骄傲的地方。这种揭示总是不完善的,或总是有所侧重,但这并不是说批评是有所保留的,或批评家用自己的某些爱好去填充作品,相反,批评家的每一次揭示都是对艺术品中的意义的一次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