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2日,拍摄于北京汉华国际饭店(姜晓明)
特约撰稿 马戎戎 发自北京
11年前,她以青涩纯美的农村女孩“招娣”的形象走上银幕,后来,她饰演侠女、女皇、名伶……她们身居高处,内心却不胜孤独。11年后,她和饰演的这个叫“琴琴”的女子一起,卸尽铅华,体会命运的矛盾与挣扎
谈起自己最新的角色——电影《最爱》中的女主角琴琴,章子怡提到了“命运”:“我不想用‘演得辛苦’来描述这个角色,我没有在演,我是在感受我的命运。”
命运会怎样对待一个人?会怎样把一个人送上名利的巅峰又推至漩涡的底部?过去11年里,章子怡给我们展示的就是这个过程。
2010年之前,她几乎是“好运”的代名词。出道12年,近二十 部电影,二十多个奖项。众多光环集于一身:最年轻的戛纳电影节评委;被海外媒体列为“中国软实力”的一部分;娇小的面孔印刷在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上,地球上最强盛帝国的人民试图通过这张脸来读懂中国。
那时她的生活就像一部好莱坞励志电影——平民出身的女子,靠自己的努力和运气,一路攻城拔寨、高歌猛进,冲进梦想之城的腹地。
没人料到,一夜之间,情节上演大逆转。“泼墨”、“诈捐”、“诱惑”,三重压力像三座大山,层层叠叠压在她身上;又像三张浸湿的牛皮纸,一层一层密密地糊着口鼻,足以让人喘不上气。
和那部将她送上金光大道的电影《卧虎藏龙》不同的是,现实中,她不能像玉娇龙一样纵身一跃,将所有世俗的议论、爱与伤痛通通抛在身后。她必须也只能选择继续,而且,活得更好。
遇到“琴琴”,正是在这个时候。
“我是在感受她。”章子怡说,“我和她之间没有距离。她的挣扎,就是我的挣扎,她的委屈,就是我的委屈。她站在那里,我好像能看到她。”
《最爱》原名《魔术外传》。继影片《立春》将同情和关怀给予了小城市苍白无聊的现实中依然保持梦想的文艺女青年后,导演顾长卫又将镜头对准了中国乡土社会的艾滋病患者,描绘与体恤他们向死而生的顽强、坚韧,以及脆弱。
爱,是他们生存下去的渴望和安慰,而且,是惟一的。
拿到剧本是在2009年,电影开拍,已经是2010年了。和这部戏一起,章子怡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动荡与曲折。而所有这些,冥冥中又都像在为这个角色做准备。
“我不是在演,我就是她。顾长卫说,演员是角色的一面镜子,在我看来,你看镜子,看到的无非是自己。我不用去看她,她就活在我身上,两个人一同去经历命运的矛盾、挣扎,人心的冷漠。我太能体会她,她的挣扎,何尝不是我的挣扎,她的委屈,又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委屈。”
那时他们在山里拍戏。山里的夜很黑,晚上走夜路,山路很长,她坚持一个人走。
“很长时间里,我不愿意跟别人诉说,不愿意让人怜悯我。”
“我不愿意做一个受害者。我要面对的,就面对。”
那是属于玉娇龙的倔强和要强。
在日本NHK制作、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播放的《电影风云》特辑中,章子怡曾被单独列为一个章节。纪录片中有一个细节,刚进舞蹈学院的章子怡得知,考试不过关就会被退学,于是她晚上跑到教室去压腿,不敢开灯,因为怕老师发现。摸黑一躺就是几十分钟,腿都麻掉。还是小姑娘,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但不肯哭出声。
看到那个细节时,会想起《十年一觉电影梦》里,李安说:拍摄《卧虎藏龙》,第一次吊钢丝,她的反应跟别人不同。一般人快要撞到墙时,都会本能地先以手保护自己,而她是拿脸往墙上撞。连李安都不禁咋舌:脸,是她吃饭的家伙,怎么会毫无防卫能力?还好没撞上。
这一次,面对那堵无形的墙,她选择的姿势是“贴地”。
像个真正的农村女孩一样,在《最爱》的外景地、北京郊区的村子里,章子怡生活了3个月。某杂志去探班,看到她和真正的农村女孩一样,蹲在冰冷的水井边,把搭在肩上的碎花毛巾拿下来,蘸湿井水后,使劲地擦洗起胳膊和上身。导演喊“再来一遍”,一切从头开始。黄昏来临,山里的气温已经降得很低,章子怡依然一遍又一遍地用冰冷的井水擦洗自己。
那场戏,后来演变为剧中最动人也是最震撼的一场戏:赵得意生病了,琴琴把自己全身浸入水缸当冰块,给丈夫降温。
“剧本原本是她拿冰水往自己身上一桶一桶地浇。我跟导演说,与其用浇水的动态来展示这份爱,不如把我整个人浸在水缸里,用静态的方式来反衬爱的轰轰烈烈。”章子怡说,“拍这场戏时,我一点也没有犹豫。这是琴琴对赵得意的感情,是一份连死亡都无所畏惧的感情。如果她不这么做,就没办法体现出来。琴琴知道自己这么做会面临死亡,但她更知道,如果换过来,得意也会为自己而死。”
她不讳言电影中和郭富城的那场“激情戏”:“那场戏,其实是两个人惟一的一次释放,他们都太孤独了,受人排挤,没有包容,没有接纳。因此,当他们相爱的时候,观众会觉得,他们做什么都不过分。”
“我的角色需要这样做,她不这样做是错的。”章子怡说,“我没有任何杂念,我没有动机。我到那了,没有什么想法,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似乎是个轮回。11年前,她正是以青涩纯美的农村女孩“招娣”的形象走上银幕。后来,她开始饰演侠女、女皇、名伶……她们身居高处,内心却不胜孤独。这一次,她饰演的这个叫琴琴的女子,卸尽铅华,内心却丰厚而强大。
将这些身份不同、形色各异的女子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演员赋予她们的那颗倔强的、不服输的灵魂。
很长时间里,她一直为外界给她的压力所纠结:“我没有做坏事,为什么要站出来说对不起。很多人都劝我,算了吧,不要争,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别想让大家公正地看待你。其实,讲一句‘对不起’或‘抱歉’并不是很难,但这要我真正觉得错了,才会去做。如果被压力和舆论逼着说这样的话,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重出江湖,面对媒体,她表现得友善得体。保持微笑,问对方喝不喝茶,
像个温婉周到的女主人。可更多的时候,她内心那个敏感又倔强的少女似乎从未隐去,在眼神里、在语气间,会时不时地蹦出来。
她提到拍摄《一代宗师》时,一个镜头拍完,王家卫情不自禁地过来拥抱她。“就那么一直抱着。他说,子怡你真是要命啊。这是一个出卖演员的镜头。”
“那个镜头,你看了也会为我骄傲的。”她说。语气里,洋溢着小小的喜悦和满足。
拍摄《卧虎藏龙》时,李安在现场总会给杨紫琼拥抱和赞许,却对她一直冷漠。她努力拍戏、练功,期望李安能够给她一个同等的拥抱。然而一直到戏杀青,她才等到那个期盼已久的拥抱和赞许。
后来,等她自己做制片人,拍摄《非常完美》时,她总是不忘记,给自己的演员,送上拥抱和鼓励。
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依仗、完全靠自己在成人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女子,她要的,其实并不多。很多时候,仅仅是一个拥抱,就够了。
一个拥抱,便足以安慰她的辛苦,她在成人世界里经受的一切风霜、辛劳,和冷漠。
“这次回北京,我和妈妈挤在一个被窝里。那感觉,幸福啊。”她本来也是家里人最娇宠的小闺女。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乖巧地体贴大人,抑制自己的欲望。小时候她最喜欢洋娃娃,但知道妈妈如果给她买了娃娃,这个月的生活就会紧张。所以,走过商店橱窗前,她总会对妈妈说:“我就看看,不会买的。”
她知道自己所处世界的脆弱和短暂。她曾经清醒地道出它的本质:“那个世界是假的,衣服是借来的,耳环、珠宝是珠宝商提供的,那只是一个活动,需要大家打扮得光鲜亮丽,那一天过去,一切都会回归到平常。”
那个世界流光溢彩。可当红毯撤下,镜头退却,镁光灯熄灭,留下来的,只是一地孤独。很早的时候她就说过:“有的时候媒体把我夸上天,有的时候也把我贬到地狱,关键是我不会被任何人左右。一切都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会用我的努力和实力证明给大家看。”
2011年,章子怡32岁。很多殿堂级的女演员,都是在32岁时迎来了事业的最佳时期。有位导演曾对她说:32岁,是女演员最黄金的时期,可是,只有一年。
她的32岁,有两部电影上映:《最爱》和《一代宗师》。
“琴琴这个角色的确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没有这些人生的阅历,这个人物也不会如此饱满。电影的美好就在于它能够把你那一刻的心路历程记录下来,凝固成生命旅途上一个永恒的座标。”章子怡说。
32岁这年,经历了整整一年几乎是毁灭性的风波和打击后,她开始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层次的。
站在今天,再看“泼墨门”事件,章子怡说:“我其实心里很清楚,多少成色是人为的。我觉得,它不是一个坏事情,让我重新看这个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或者是现象。我开始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层次的,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她说话的方式,还保留着一向的坦率和直接。
直到现在,张艺谋依然是对她的事业影响最大的那个人。“他曾说,别拍电视剧,专拍电影,要接好的角色,别接烂的戏。”
这个要求,她一直记着。“我不会委曲求全。那么多片酬我可以舍弃。回过头看,其实是有收获的,你得到的是你自己,得到的是观众的肯定,因为你有一颗坚定的心,你对这个事业有一种严肃的态度。”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依然保持对美好情感的向往。谈话中,她多次提到爱情这个美丽的词汇。在她看来,“琴琴”这个角色最动人的地方,正是在于:“那么柔弱的一个女人,却又对爱情那么不顾一切。”
我不再惧怕面对孤独
人物周刊:经过一年的风波,你认为,从前的那个章子怡被改变了么?
章子怡:我其实是一个很没心没肺的人,很容易相信别人。你看我的经历,我从学校毕业就直接进了中戏。中戏毕业以后,没在社会上混过一天,就开始拍戏。我没有真正经历过,也没有真正看过社会是怎样的。所以,经历一次挺好的,我开始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层次的。我看到了太多肮脏的交易在里面,我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是有坏人的。
现在的我,还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我的本性不会变,我心里也没有留下不好的东西和阴影。我心里不会给那些对我不好的人与事留空场。沉淀这么长时间,未必就不是好事,我会更加沉稳和成熟一些。我还是会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各种挑战。
人物周刊:怎样看待赵得意和琴琴那种绝症病人之间的爱情?
章子怡:这是最简单、最单纯的爱,是没有交易的。她为了爱的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做。有个男孩采访我,他和女朋友正准备结婚,看了这部电影之后,他对女朋友说:爱原来可以这么简单,为什么我们要把它弄得那么复杂?爱是见仁见智的,每个人在爱情路上都备遇坎坷,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感情方式,但如果看了这部电影,能有这样的感觉,就非常好了。
人物周刊:现在的你,对爱情还有期许么?是怎样的期许?
章子怡:我其实是有点疯的那种,谈起恋爱来,就把很多事情扔掉了。我在美国时,不接戏,什么也不做,就是谈恋爱。两个人刚开始好、刚认识的那个时候,你情我意,多么美好。
人物周刊:对于这段恋情的结束,现在的你,怎样面对?又怎样去总结它?
章子怡:我相信每段恋情的结束,都一定有为什么不能有结果的道理。很多事情是强求不来的。以前我特别怕孤独,不愿意自己做事情,不愿意自己在房间里待着,不愿意自己去坐飞机。但结束了恋情,我发现,我能够比以前更好地面对孤独。我可以享受自己的空间,我的时间是用不完的,我很充实。当人很充实的时候,爱情也许就不再是救命草了。以前我的依赖性很强,一定要在一起,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没有别的。
其实,这段恋情的结束,最根本的,还是文化差异。我是家庭观念很强的人,始终向往一家人的生活。一家人在一起,孩子在哭,狗在跑,这是我想象中的画面。在美国的时候,我总是很想家,很想回来。那边一切都很好,什么都不缺,我却总觉得自己很孤独,哪怕是两个人在一起。
人物周刊:这一年支撑你走过来的是什么?你身上有什么品质,让你自己最满意?
章子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但我相信我是比较坚定的,或者说,比较轴、比较执着的。我可以讲对不起,我可以讲抱歉,但是,如果我没有做错事情,我会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我不是一个犀利的人,没有什么空间偷懒,也没有耍把戏的手段,但确实比较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