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麦家
2011年7月8日,杭州的室外温度达到37摄氏度,热到窒息。麦家躲在一家宾馆里静心写作。傍晚休息时间,他在酒店内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麦家很内向,想要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并没有走进他的作品那样容易。来杭州3年多,麦家连一次西湖都没去过,甚至连离家百米远的街道名字都不知道。尽管他在大半个中国都留下过脚印,但却没有一次是旅行。如果有较长的时间可以休息,他会买一车书回来,躺在沙发上慢慢看。读书,是他最好的旅行。
作品之外的麦家,其实有很多惆怅。年迈的父母是他如今最牵挂的人。回到父亲身边,然而父亲却没法再唤他“老二”,再对他嘘寒问暖。这是最令他心酸的事情,即使逃入虚构的小说世界也无法回避和逃脱。
作品的成功让麦家收获了名利。但他的骨子里依然是个悲观主义者,并坚称这一点无法改变。一般人看来,麦家现在有地位有名气,会很幸福。但麦家知道,幸福与物质没有任何关系,他觉得幸福是一种习惯,有人生活贫穷但照样很幸福。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荣幸。
落叶3年 趁父亲健在,该尽尽孝了
2008年年底,麦家回浙江老家探亲时,父亲拉着他的手说:“你能让我家老二回来看看我吗? ”蹲跪在地上的麦家大声告诉父亲:“爸,我就是老二!”但身患老年痴呆症的父亲一脸漠然。麦家再也不能离开。他做出一个人生中重要的决定,把家从成都搬到杭州。看到父亲已经风烛残年,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尽孝了。
记者:从成都回杭州3年了,这3年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
麦家:我的生活状态不大会因为城市的改变而改变。有人曾经说:只要有一张桌子、一把柔软的椅子,到月球我也就是写作。写作是我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工作方式。作家的天赋是对胡思乱想充满热情。我是个典型的幻想狂,过着十足的宅男生活,满足于以抽象的方式占有这个世界。我想要的生活有很多,比如空一点闲一点,到处走走,或者抽点时间陪一下儿子,但是这种日子过不了几日就会对自己说:还是写吧。回杭州有收获,那就是我能随时回家,我收获了孝敬父母的机会,这让我的内心更加满足、平静和安宁。
记者:在《二说成都》中,你说,“我不知道自己离开了那么多城市最后落居成都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以后我再不会到其他城市去居住了”。但你还是离开了。
麦家:人生是无法设计的,预计的结局往往会成为你的笑柄。我从内心里说喜欢成都,我希望永远留下来,跟她“结婚”,白头到老,厮混一生。但正如我们经常不能跟喜欢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一样,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成都。留在成都我是要理由的,但到杭州我却不需要理由,我本来就从这儿出发,回来而已。在杭州,父母的事情都是必须服从的命令,对一个宅男来说有些不适应,甚至会烦恼,但想到这是尽孝,也就释然了。
作品转型 谈情说爱 不信40岁还有爱情
麦家在文坛好似一个独行侠,他被称为是“新智慧小说”的掌门人。然而,在《解密》、《暗算》、《风声》等多部作品走红之后,麦家却宣称这类小说已经走向没落。麦家不止一次说过,他会转换创作题材。那么,谁能想象得出,麦家笔下的爱情是怎样的呢?
记者:听说你有可能写一些关于亲情、爱情方面的题材,你笔下的爱情会是怎样的感觉?
麦家:在两个人爱恨问题上,尤其是男欢女爱的情感问题,我一向是不相信任何说教或经验之谈。有道是,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把爱弄痛而成真爱,越痛越爱、越真,在我看来有点堂吉诃德,也有点阿Q。但对崇尚这两位经典形象的人来说,他们完全可以这么修炼情感生活。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个人是没有完全选择权的,也许我就生活在这种“爱情”中,但我决不会自我欣赏。我觉得我是在受惩罚。
如果20岁时让我遇到这种爱情,我会快刀斩断,而且相信一定能“两断”;30岁我还会举刀砍,但不敢肯定一定能“砍断”,砍断了庆幸,砍不断会郁闷,生不如死;到了40岁,即使砍不断也不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因为到了40岁我知道了,人在世上受惩罚是生活的重要内容,逃不掉的。某种意义上说,我不大相信40岁的人还有爱情,40岁的人只有生活。尤其是今天,正如我在微博上说过的那样,现代人生活最大的特征是没有诗意。爱情是诗意的,人在青春期都是诗人。
心中父母 父亲没文化却像个哲学家
1964年,麦家出生在浙江富阳的一个普通农民家里。上有哥姐下有小弟,父母唤他“老二”。在童年的记忆中,受成分的影响,麦家常常遭周围人的白眼。 1978年正月初二,父亲告诉麦家:“高中不搞推荐了,能不能考上,就看你的本事了。 ”父亲还说,“文化像太阳光,火烧不掉,水淹不掉,谁也没收不了。 ”这一年,麦家考上了高中。
记者:你在博客中多次提到父母,你的父亲现在是怎样的状况?
麦家:我父母都是农民,识字极其有限,反正绝对看不了我的书。他们做梦也不会去想让我成为一个作家,他们希望我成为公务员,当官,而且最好是乡长,顶多是县长。我在写作他们很长时间都不知道,直到我所谓的成了名,记者去家里采集我的童年生活,他们才相信“我有了出息”。现在他们都老了,母亲78,父亲82。母亲的身体还行,父亲正如我在微博里提到的那样,早已经不行了,他的脑子像一朵坚强又无法抵抗枯死的花,在病病歪歪地拖腾了几年之后,到了去年夏天,彻底告别了记忆,连我都不认识了。现在我每次回去,父亲总是拉着我的手,要我给他的老二打电话,让“他”回家看他。而我,就是他的老二。
父亲犹在,但形同虚设,他再不会给我打电话,不会对人夸耀他家老二是如何有出息,不会对我数落母亲是如何小气不给他钱花,不会要我给他讲外面的稀奇,不会,不会,什么都不会了……他对我笑,母亲说是傻笑,他对我哭,母亲说别理他,他对着一只竹篮子喊我的名字,而当真正面对我时又无动于衷,不会起身迎接,不会问寒问暖,当我告别时不会挽留,不会一如既往地对我说:“路上小心一点,没事就多回来看看我们。”这是最令我心酸的,即使逃入虚构的小说世界也无法回避、逃脱。
另类自己 内心悲观感觉不幸福
麦家的小说充满智慧。然而,他身边的许多朋友却评价他是一个情商非常低的人,他简单、幼稚,纯粹到了极点。在朋友眼中,他的性格像大熊猫一样稀有。然而,麦家心中的自己是个地道的悲观主义者。他怀念十几年前不出名的岁月,简单轻松。他排斥成名后带来的种种干扰。所以,他常常让自己躲起来,躲开外界的种种诱惑。
记者:你对儿子的教育方式又是怎样的呢?
麦家:我曾经把儿子送到老家富阳的学校念书。一是让他亲近亲近故土。他出生在成都,长在成都,自认为是个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对富阳基本没有什么感情。二是让他可以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好好学习。可是效果并不理想。只读了一年,又回到杭州了。
记者:你的人生经历为你的写作提供的最重要的资源是什么?
麦家:我想我应该是个悲观主义者,我笔下的英雄最后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也是因为我比较受压抑的童年养成了一种不是那么乐观的人生观。这个是没法改变的,一个人要幸福,一个美好的童年太重要了。一般人看来,你麦家现在有吃有喝,有地位有名气,很幸福啊。其实幸福和物质条件没有任何关系,幸福是一种习惯,有人生活贫穷但他照样很幸福。我没有这个荣幸。博尔赫斯说:“我犯下了人类最深重的罪孽,因为我从来不感到幸福。 ”
记者:现在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呢?
麦家:有点数年如一日的感觉。每天早晨九十点钟起床,吃完早饭,二十分钟散步,回来写作。写到下午两点吃中午饭,喝杯牛奶,吃个面包。不能吃太饱,饱了头昏,然后写到五点钟,等儿子放学回来,休息。晚饭吃的特别多,三碗米饭,完了我会一个人长途跋涉,散步两个小时,我的很多故事都是在散步中想象出来的。
此外就是应酬,有些事你虽不擅长但碍于面子,还是要去应酬的。不同的是,有些人喜欢跟人打交道,泡吧,聊天,交际,其乐无穷,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可能是忍受。但忍受又是生活的一部分,尤其对于我,忍受是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记者:这种“忍受”,会让你的生活态度充满矛盾吗?对作品有怎样的影响?
麦家:说实话,作家现在有什么高调的?这不是作家叱咤风云的时代,文字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微弱,作家正在日益边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要学会低调做人,从我个人的性情而言,我确实不爱张扬。经书上说,谦卑是美德的最大养料。至于我的处世方式,谈不上哲学思辨,不过是我在自我检查而已。我相信每一个人只要去自我检查都会发现问题,看见问题总比没有看见要好。人的精神和身体是一回事,过分自信,甚至明知有“病”不闻不顾,也许有一天就出大问题了。我对写作一直有更高的期待,所以我从来不对已有的作品包括所谓的荣誉沾沾自喜,在我看来,别人给我任何荣誉和指责都是在以不同方式鼓励我写出更好的作品。 首席记者李洪波
作家要学会低调做人,从我个人的性情而言,我确实不爱张扬。经书上说,谦卑是美德的最大养料。至于我的处世方式,谈不上哲学思辨,不过是我在自我检查而已。
——自我剖析
他对我笑,母亲说是傻笑,他对我哭,母亲说别理他,他对着一只竹篮子喊我的名字,而当真正面对我时又无动于衷,不会起身迎接,不会问寒问暖,当我告别时不会挽留,不会一如既往地对我说,路上小心一点,没事就多回来看看我们。这是最令我心酸的,即使逃入虚构的小说世界也无法回避、逃脱。
——心痛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