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康洪雷
《我的非常闺蜜》剧照
康洪雷工作合影
撰文、编辑/白郁虹
当谍战剧、婆媳剧、穿越剧成为时尚剧种时,导演康洪雷(微博)却闪到一旁,此时的他正着迷于一群特殊的盲人群体,每次想到他们他都会浑身战栗。他常常跑去朝阳北路一家盲人按摩院,试图打开他们的内心世界。这么做与他下一部作品《推拿》不无关系,而这又是一次令周围人提心吊胆的抉择,就像当年拍摄《士兵突击》《激情燃烧的岁月》时遭遇的四面楚歌一样。与此同时,康洪雷的另一部女性题材作品《我的非常闺蜜》在地方台热播,少了彪悍男性荷尔蒙的康洪雷,又将带给我们怎样的阴柔与婉约?
“独立执导第一部戏《激情燃烧的岁月》,却被中国‘头牌’退货,对自己产生怀疑。”
从副导演到导演,康洪雷奋斗了12年。1999年,37岁的他终于有机会独立执导《激情燃烧的岁月》,没人能料到,《激情》日后会成为中国当代军事题材剧史的一座标杆,主演孙海英(微博)横空出世。而当时的康洪雷,依然隐没在芸芸众生中,无人知晓。
决定筹备《激情》项目时,投资人不敢接招,朋友们表达得最多的一句话是:“30集剧本,怎么没一点故事,太可怕了。”只有康洪雷,想到这部戏就战栗。他说:“就是想表达,那是你曾经看不上的父母,当你有一天成为父母时,你发现跟他们差远了,忽然想跟他们说声真了不起,无论对爱情,对家庭,对朋友,甚至对共和国,虽然他们什么都没有。”
为了说服投资人,康洪雷自费跑到上海,摆事实,讲道理。到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记得吐沫星子横飞。他信一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激情》终于上马,但接下来给他的打击不小。当年的“巨无霸”中央台并不认可《激情》,《激情》被勉强卖给地方台。“我从1984年进入这行,一直努力要做一名导演,终于有机会导了一部戏,并且准备给中国‘头牌’播出,那时觉得它是权威啊,可结果是被退货,当然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质疑,难道我将近40年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是错误的吗?我有将近小半年都在徘徊。”
当《激情》越播越火的时候,康洪雷认定自己的选择和实践是对的:“人有时候需要用实物来验证自己的想和思,对与错,你会发现原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谓的权威部门你便也会理性看待。”
“拍《士兵突击》时,我已经没有恐惧感,有的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2005年,康洪雷筹拍《士兵突击》的境遇不比《激情》强到哪里,所有专家、电视台相关负责人都疑惑:这不就是三无产品吗?无爱情、无女人、无敌我。执拗反骨的康洪雷反击道:“谁规定故事一定要有矛盾?矛盾必须有敌我?调解的方式就是爱情?难道必须像单田芳(微博)老师说的那样,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后来让康洪雷常常反思又骄傲的一点是,“从《激情》到今天,我没有一部戏能得到社会上所有人的鼎立支持。我总在问,是我特立独行?还是社会被惯性宠坏了?我不知道,但我喜欢这种孤立无援,我觉得这种坚持是有趣的,创新是对的,我们没有资格停留在前人准备好的一切上。”
《激情》之后是《青衣》,突然转入阴柔委婉,康洪雷说,他是在向自己挑战,向社会挑战,向惯性挑战。“我经常面临四面楚歌,但我充满了热情和斗志,像毛泽东说的,与人斗其乐无穷。我爱人常劝我‘别老这么说了,太费神。’是,说一天可累了,可不行啊,人不可能封闭,人是交流的动物。我做《士兵突击》时,已经没有《激情》时的恐惧感,有的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即使《士兵》首播收视遇冷,康洪雷也不急躁。“我一点不怀疑,是早晚问题。我唯一吃惊的是年轻人对这部戏的喜爱。我一直想做一个偶像的东西,在当时,哈韩哈日现象很厉害,难道中国就没偶像?我们有偶像,他在我们心里,其实就是你自己,每个人都有闪光的东西,可能被隐藏在内心最深处,但从未磨灭过。”
“拍《团长》我问心无愧,我做了一部在中国影视史上可以立在那儿的作品。”
康洪雷被认为是最能把握编剧兰晓龙妖孽与热血混搭风格的导演,拍摄《我的团长我的团》时,俩人一路从滇西采风回来,抱头痛哭,上气不接下气。
“多少年后,你看到的就是一个破败的碑,一个塌陷的墓,依稀可见的碑文上写着几千几万人在此埋藏。想象一下,山坡上松涛哀鸣,几万人在山沟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死一个人跟风吹一般,心很痛。拍《团长》,我有一种赎罪感,我觉得我四十多岁才知道这些事,真他妈蠢。我到滇西,见到那么多老人,难以跟他们年轻时对上号,再回望这段历史,那么惨烈的战争,你突然想对他们做点什么,你不做都是罪人。”
实拍时,康洪雷仍然情难自控,经常躲在监视器后蒙着头号啕大哭,哭得最严重的一次导致心脏后壁痉挛,撂倒在现场。“那部拍得非常沉重,但沉重又不是我的风格,我喜欢用诙谐展示一切,所以很纠结。”
此时外界对于康洪雷和《团长》的关注已不似拍《士兵突击》时般无人问津,康洪雷被各种声音架在云端,热情高涨的观众、专家胃口越来越大,期待《团长》带来的社会效应超越《士兵》。然而诡异戏谑惨烈风格并存的《团长》并没有像预期般理想,它引发的针锋相对的两极化评价成为中国剧史上最剧烈的一次。喜欢的狂粉,看不懂的骂娘。康洪雷倒是异常淡定,他说:“观众评论分五拨都没关系。拍《团长》我问心无愧,我做了一部在中国影视史上可以立在那儿的作品。它比较真实地反映了那个年代青年军人面对惨烈环境的心理状态和他们想要反思、解决的卑微心理及决心。中国军人此前呈现出一直挺胸冲向前,似乎只有一种慷慨赴死的形式。历史是这样吗?如果是,抗战不用八年。我查阅了大量史料,我觉得当时作为军人,死是非常简单的逃避行为,但活下来,他们羞愧难挨,尤其不能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同时又无力回天,只能用最拙劣的夸张的表演把自己扮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小丑,但从他们夸张拙劣的表演中,你看到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团长》在国外反而更受欢迎,在乌克兰的颁奖典礼上获得最佳外语片大奖。国外同行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中国能把电视剧做成这样,真令我们惊诧。”
当然,康洪雷也总结《团长》的得与失,他一直想重新剪辑一遍《团长》。“可能是欣赏习惯或者我讲故事的方式出问题了。《团长》用了很多电影方式,多点开花,造成对观众欣赏习惯的破坏。”
“女儿只身而走,几年后双双而来,你还得冲对手笑?这纠结,要在《闺蜜》里表达。”
《激情》《士兵突击》和《团长》,展示着康洪雷身上无需扬鞭自奋蹄的男性彪悍。而正在地方台播出的《我的非常闺蜜》则话锋一转,没了许三多、龙文章,取而代之的是吴越(微博)、柯蓝(微博)、吴晓丹三个衣着光鲜的时尚女性。这是继《青衣》《有泪尽情流》后,康洪雷再度回归女性题材。接拍《闺蜜》,最大的缘由是康洪雷24岁的女儿,女儿常“教训”父亲:“别以为你咋的,你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代人想什么。”康洪雷想想,确实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有挑战。“我好挑战,这么都市的主题,我又是一农民,确实有灯下黑的感觉,太难了。但你永远绕不过去的一个感受是:怎么戏里的人物那么像我的孩子?我女儿如果遇到这事我该怎么办?女婿要是欺负她,我是揍他呢?还是跟他坐那儿聊?”
女儿真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闺蜜》播出时,康洪雷正和一帮哥们儿谈论各自女儿的未来,说着说着几个大男人都泪眼婆娑。“我女儿今年24岁,一直在国外,也许她会回来,也许在国外打拼,也许会伤害我,但我时刻都会为她操心,尤其她还会找一个你不认识的‘王八蛋’。你想想,女儿从那么一个肉团团到最后婷婷玉立,跟你关系那么好。她只身而走,几年后双双而来,旁边站着一个你毫不认识的对手,你还得冲他笑。凭什么啊?这对父亲来说,是多难的一件事,我不能面对,但又必须面对,这种纠结,我都要在这部戏里表达出来。”
《闺蜜》完全放弃了康洪雷之前几部作品的阳刚与热血,他要求作曲丁薇(微博),音乐除洋气外,一定要有淡淡的无奈和伤感,因为这才是人生,走在幸福的路上,总会付出一些代价。
“《推拿》有很多关于生命的命题,谁是病人的命题,是多奇妙的挑战!”
《推拿》是国内少有的以盲人群体为题材的作品,也是毕飞宇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讲述了一群盲人推拿师内心深处的黑暗与光明。至今没有任何一家影视公司有胆量关照到盲人的群体世界,投资回报如何?谁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康洪雷敢!出于信任,与康洪雷合作过《闺蜜》的禾谷川公司决定放权给康洪雷。康洪雷更加踌躇满志,他说:“观众特别喜欢看创新的东西,这种创新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的起子,在我们成长过程中,有很多被按在心底的潘多拉盒子,如果你是起子,如果你能为他开启,为什么不呢?”
每天,康洪雷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在书房里,他把戏中的人物放置在各个时期和环境下,不停构想。“越想越兴奋,《推拿》让我产生最大的生理本能,要探讨那么熟悉又陌生的群体。太难拍了,会出现另一个影像话题。盲人展现的世界和我们完全不同,它可能是一个让人羡慕不已的世界。我相信当上帝关上一扇门,一定会打开一扇窗,在他们身上可能有我们无法启迪的功能。在这部戏里,肯定会有很多关于生命的命题,生存的命题,与人相处的命题,谁是病人的命题……想得我浑身战栗,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挑战啊。”
让康洪雷战栗的还有曹乃谦的小说《雀跃校场》,一个关于50后少年时光的校园故事。“学校承载我们太多快乐,但我孩子身上没有。我小时候没作业,犯错被叫到办公室,老师批评你但也真给你倒红糖水,你永远是针尖对麦芒地进来,柔和地离开。那时孩子心智健康成长,他们高喊着瓦西里从二楼往下跳,没有一个摔断腿的。想想这些我都会战栗,它给我展开这么多的想象。它也实现了我女儿的激将法,她说:有本事你拍我们中学生的故事啊!那好吧,我一定会把这些呈现在片中。”
对话康洪雷
不自信,才是健康的创作状态
记者:看《闺蜜》会有强烈感受——这还是康导的戏吗?
康洪雷:我是特别有意识地把自己拉开的一个人,在年轻时就懂得风格是对一个人灾难性的评价。现在不像过去,一生就拍三四部电影,形成风格未必是件坏事。现在是各领风骚三五天,早早形成一种风格是多么可怕。所以,你看我的戏,经常是打左灯,然后朝右拐。
记者:你说过艺术创作不自信的状态是最健康的,难道你每一次的创作都是不自信地走过来?
康洪雷:很多年轻人有巨大的惯性思维,包括判断事物的方式,让你感觉经验老道,怎么可能?人在大自然中是很卑微的。我不管别人怎么说,至少我努力改我自己。我觉得创作上不自信是一个健康的心理状态,它会让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对待每一件你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逃离一些程式化、经验主义的幼稚。在我所有的项目中,我几乎都用这样的心态对待它。
记者:这两年电视剧格局发生变化,很多新导演、新题材脱颖而出,但你一直产量不高,尤其这两年,好像沉寂了?
康洪雷:人家花钱请你来,你两年弄一事,别的导演一年干三四个,弄得公司也很着急。真对不起文化产业,这么波澜壮阔、汹涌澎湃的产业,有时也很纠结,但人就要在这样的矛盾环境下坚持对的,不好意思生活在一种现实中。所以永远有欠别人的感觉,但我觉得这种状态挺好的。我姐姐说我脑后长反骨,我天生喜欢逆向思维,我一定要找出不一样的路径,缺失什么,困境是什么。
记者:《士兵突击》爆红时你是什么样的心态?
康洪雷:喜忧参半,大家康导康导叫着你的时候,心里挺舒服的。可喜过之后,要让自己理性,我还年轻,路还长着呢,再缩缩,回回炉,电视剧那么消耗人,读读书,找个跟影视无关的地方呆呆。我老说,没事别总在北京,往二三级城市走走,哪怕走马观花,感受民风和社会节奏以及他们生活的态度,都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入径。我一直觉得居安思危是我一个很好的心态,也是重要的心态。我经常会在平静的时候打一个激灵。我觉得步子不要走得太快,太快会膨胀,膨胀到一定程度,就会摔死。所以,有时候我有意做一些暂时向后转的事,我现在学会最多的是拒绝。
记者:拍完《士兵突击》后,你说五年内不拍战争戏,《团长》之后,你又说十年不碰战争题材,在军事题材上感觉你一直挺纠结的?
康洪雷:贱,贱得厉害,天天说不拍军事题材,可天天在家看军事题材,看历史、近代史,看到军人眼泪就忍不住哗哗流。我特别喜欢把男性放在最艰苦的环境下展示他的创造力,看他怎么创造出一个天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