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至11月,阔别舞台27年的蔡明亮重回剧场,编排了独角戏《只有你》。
1994年,蔡明(微博)亮带着自己执导的第二部电影《爱情万岁》,参加希腊国际电影节。影片开映前,蔡明亮准备进场,他想看看观众的反应。刚走到影厅门口,发现电影节主席站在那里,一定要拉着他去吃饭。蔡明亮很不解,主席无奈之下,只好尴尬地说出实情:“你不要进去,不然你会难过生气,里面的观众很少很少。”
一个月之后,有个英国朋友遇到蔡明亮,他说自己在希腊看完了《爱情万岁》,正是那天“很少很少”的观众之一。这位英国朋友还原了当天的场景,“加上我,全场只有五个观众。”电影放了没一会儿,就有观众在下面发飙:“说话啊!说点话啊!是不是放映机坏了?银幕上的人怎么不说话?”
这也是蔡明亮在国际电影节上创造的一项纪录——从来没有哪部电影,底下观众说的话比电影台词还多。
《爱情万岁》后来在国际上拿到了很多奖项,包括威尼斯影展金狮奖、费比西奖、圣保罗国际影评人奖……蔡明亮之后的一系列电影,台词都少得惊人,画面看起来像缓缓流动的河水,静默背后暗藏玄机。
台北两厅院(台湾地区规格最高的艺术演出机构)今年筹办首届“独角戏”演出,策展人想来想去,觉得以舞台剧起家的蔡明亮是最适合的人选,理由是他平时拍的全是独角戏电影。蔡明亮一口答应了下来,“你敢邀请我,我就不客气。”
今年10月至11月,阔别舞台27年的蔡明亮重回剧场,编排了独角戏《只有你》,演员找的是他拍电影时最爱用的熟人:李康生和杨贵媚。
跟他的电影一样,《只有你》没有完整的故事,演员在舞台上只是传递一些情绪碎片。剧场里反复飘荡着一首歌:“天上的星星,为何像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们,为何像星星一样疏离。”
考虑到蔡明亮的电影每次上映时,观众人数都以个位数为单位,所以主演杨贵媚的朋友想包场,但被杨贵媚阻止了,她说蔡明亮不喜欢这样,“导演希望走进剧场看戏的,都是知音,而不只是来捧个场。”
幸运的是,蔡明亮这次没遇到拍电影时的尴尬,《只有你》好评不断,几乎场场爆满。
有观众在表演结束后找到蔡明亮,握着他的手说:“感谢你给了我看戏的新体验,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身边人的关系。”
本报驻北京记者 韩莹(微博) 发自台北
从小就活在孤独的环境里
1957年生于马来西亚的蔡明亮,从小就活在一个老派的世界里。街坊邻居都是潮汕人或香港人,家家户户都爱听收音机里传出的老歌,周旋、李香兰、白光、姚莉(微博)、吴莺(微博)音……
蔡明亮家里有七个兄弟姐妹,开面馆的父母平时很忙,蔡明亮3岁时被送到乡下,由外公外婆照看长大。两位老人都很溺爱外孙,每天晚上睡觉前,广东籍的外公还会用粤语对蔡明亮说“我爱你”。
到了小学五年级,外公身体欠佳,蔡明亮被父亲接回城市。已经习惯乡下生活的蔡明亮,觉得自己到了异国他乡。兄弟姐妹因为不是一起长大,大家没法玩到一起。蔡明亮说自己那时候就像一个隐形人,每天一个人在脑子里演不同的戏剧,演到g.c处,他还会偷偷掉眼泪。
孤独,他第一次深刻并生动地体会到这个词,从此如影随形。
转到新学校,蔡明亮也交不到朋友。班上有几个同学经常嘲笑他,给他起一些很怪的外号。蔡明亮记得其中有个外号叫“青脸鸟,”客家话就是“臭脸”的意思。这些同学还召集全班人一起孤立蔡明亮,直到读完小学,蔡明亮只跟班上一个姓沈的同学说过话。
慢慢地,蔡明亮越来越沉迷于自己在脑海里编故事演戏剧,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电影院,不愿再多跟人打交道。20岁那年,蔡明亮来到台湾读书,继续一个人的独角戏生活。
所有的成长经历,直接造就了他日后的作品风格。《河流》《洞》《你那边几点》《天桥不见了》《天边一朵云》,包括最新编排的舞台剧《只有你》, 表现的全是“人与人之间缺乏沟通”的孤独主题。
蔡明亮的妹妹是出家人,平时很少看哥哥的电影。有一天她把蔡明亮叫过去,说:“哥,你听我一句劝,可不可以不要再拍黑暗的东西?”蔡明亮说:“你不是很了解我,我拍的不是黑暗,我是拍黑暗的角落。黑暗的角落并不是黑暗的,黑暗角落包括人内心的脆弱。你敢不敢面对它,你接不接受它,你愿不愿意看它,其实都是在看你自己。”
把演员逼到崩溃才能出好戏
“我的演员很好玩,他们从来不对戏,或者很少对戏。”蔡明亮觉得这是一种优势,他喜欢演员用个人情绪表演,而不是依靠台词对话。
杨贵媚第一次跟蔡明亮合作,是电影《爱情万岁》。她知道这位导演之前拍过《青少年哪吒》,拿了很多奖,所以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但进了剧组,杨贵媚发现连剧本都没有,每天蔡明亮只给演员一两张纸,上面写的也是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演一个什么角色。更夸张的是,大部分时间,蔡明亮是让杨贵媚一个人对着空气演戏。
那时候,杨贵媚刚刚拍完李安的《饮食男女》,正沉浸在好莱坞式的拍戏方法中。她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接到李安、王童等导演的戏,事业正在上升期,但蔡明亮让她很别扭。杨贵媚说:“我那时觉得这下子全完了,我会毁在这个人手里。”
就是在这样每天都很不高兴的状态下,熬啊熬的,终于有一天,蔡明亮把她带到还在修建的森林公园,说这是最后一场杀青戏,让她一个人在满是石头和烂泥的小路上来回走。
杨贵媚一直走到太阳下山,这场戏还在没完没了地拍着。后来蔡明亮把她叫住,指着远方说:“媚啊,你坐在那边哭,看能哭多久。”走到脚发麻的杨贵媚终于发火了,“导演,我为什么要哭?我现在完全没有想哭的情绪!”蔡明亮一点都不急,“哎呀,你可以的,你就想嘛,因为你贱啊,你跟男人一夜情,你一个人很孤独,你就这么想……”说来说去,杨贵媚只能答应,她坐在那里,想着各种伤心事,结果足足哭了十几分钟。
跟随《爱情万岁》剧组参加威尼斯电影节首映礼,杨贵媚第一次看到电影成片,她才知道自己演了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李康生和陈昭荣(微博)又分别在戏里做了些什么。她一边看一边哭,哭到电影结束,站都站不起来。
这部电影让杨贵媚拿到了很多个影后奖项,她说蔡明亮是个极其聪明的导演,“他把能量都藏在自己的脑袋里,故意把我逼到孤独不安的角落,每天渴望跟人说话,演员到了崩溃绝望的时候,才能出好戏。”
李康生是长在身上的一块肉
除了杨贵媚,李康生更是蔡明亮的御用演员,观众看着李康生从蔡明亮第一部作品《小孩》中的青涩小康,变成现在《只有你》里那个沧桑的中年男人。
李康生从来就不是帅哥型演员,但蔡明亮不这么看,“他有另外一种帅,是很迷人的,他的那种不在乎的样子非常迷人。不管别人怎么看,对我来说,他是宝贝。”
当时蔡明亮手中有两位固定男演员,李康生和陈昭荣,他们主演的《青少年哪吒》在东京电影节上获奖,颁奖人是张国荣。
张国荣很器重蔡明亮,他在后台悄悄告诉蔡明亮说:“你应该放重心在陈昭荣身上,李康生就算了。”但蔡明亮是个怪人,他听到张国荣这么说,反而坚定了用李康生的念头。现在说起这件事,蔡明亮问我,“你难道不觉得,李康生的风味有点像张国荣吗?”
事实上,除了张国荣,包括观众和投资人也在提意见。蔡明亮连续找李康生当男主角,很多人要求他换个演员,觉得看腻了。
1998年,蔡明亮带着电影《洞》去韩国,有观众现场发问,“我对李康生很厌烦了,你能不能换别的演员?你能不能换刘德华?”蔡明亮当场回答:“刘德华是你的偶像,可李康生是我的偶像,如果李康生不演,我也不拍了。”
蔡明亮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虽然他比李康生大9岁,但他觉得在李康生身上找到一种父亲的感觉,“他们很像,沉默寡言,烟不离手,很固执。真的没有一种演员可以替代李康生,他的表演太生活化了。他是长在我身上的一块肉,一割我就流血了,就要死了。”
电影从来都是娱乐
但也可以是一种创作
(微博):《只有你》是你27年后重回戏剧舞台,跟拍电影有什么不同?
蔡明亮:演员可能会有惊喜,像杨贵媚在舞台上有很多肢体的细节表现,这是她在电影里不太有机会去玩的。还有李康生,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那么柔软,以前他的脖子受过伤,身体很僵硬,现在他像个舞者。
:你对演员的表演很满意吧?
蔡明亮:他们其实在反映我对人生的一种追求——平凡。我跟李康生都是农村出来的小孩,太繁华的东西我们不那么在意,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人生其实有很多导师,但你一般看不到,你要很幸运才能遇到一个,所以很珍贵。
:你的作品风格都很平静,有没有担心过观众接受不了?
蔡明亮:我不怕重复,我喜欢重复。你看过一个东西,过段时间再看它可能就不一样了。不是这东西变了,是你的心境和经验变了。其实大部分作品都来源于我的记忆,我觉得记忆对人是很重要的。以前狗生病了,会自己去野外吃草治疗,现在的狗生病了全被抱去看兽医,慢慢就丧失了自我治疗的记忆。
:可能大多数观众还是喜欢娱乐性强一点的东西。
蔡明亮:我的作品其实都很简单,只是大家不习惯,他们要追求刺激。事实上,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理解能力,但很多人放弃了这个理解能力。我不喜欢把一件事情说得很清楚,我更愿意观众自己去感受和思考。
:你是不是要挑战些什么?
蔡明亮:我没有要挑战什么,从来没有。媒体老说我在挑战好莱坞,我拍戏不是为了挑战,是为了探讨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不一定只有好莱坞式的那种,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元素。我不反对好莱坞,我也看美国电影。我觉得现在很多电影传递的观念很糟糕,都在教大家怎么追求成功,我觉得这个很恐怖。
:你接下来有什么新计划?
蔡明亮:我明年有部新片要开拍。我的电影不一定要去电影院上映,反正怎么做都不会有好票房,不如更自由一点。我希望观众不是抱着消费的观念来看我的电影,而是感受它触摸它。很多人觉得很闷的电影,可能在另一些人眼里很精彩很有力。电影可以是娱乐,而且从来都是娱乐,但电影也可以是一种创作。你看现在的中国电影,几乎没有创作。我尊敬坚持用胶片拍戏的导演,数码化的本质,说到底是为了更方便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