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
撰文、编辑/ 巩晓莉 摄影/ 王同
他曾经是中国最好的导演,即便近几年出人意料地拍出几部烂片,让你在一帮善于口诛笔伐的评论家引导下捶胸顿足过,你依然无法否认一件事实:他还是中国最好的导演,甚至没有之一。你一定猜到了,他就是张艺谋。
也许在看完《金陵十三钗》后,你又准备了鼓鼓的两腮帮子口水,与其说你又失望了,不如想想凭什么总是把最高的期望送给他,像总是期待好学生交出好作业一样。
所幸的是,无论课堂作业如何,张艺谋首次交出了他的一份课外作业——《张艺谋的作业》,这是一本“自传体影像回忆录”,绝非“少壮不努力,老大写作业”,更多的是一份“命运的纪念”。如今已过耳顺之年的老谋子翻开这份作业时,恐怕得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写作业”的唏嘘吧。然而与其说是课外作业,这更像是随堂笔记,记载了一位好学生的刻苦勤勉,也不乏各种励志花边和反思见地,而这一切,都跟影像有关。
“早夭”的平面摄影大师
如果张艺谋不去拍电影,也许他能成为中国最好的平面摄影师之一。这种仅存在于道理上的假设,依然成就了他在电影摄影上的独特风格——反叛、精致,甚至炫技到用心良苦。其“浓得化不开”的奔放影调曾经被认为是中国电影改头换面崛起的标志,近年又只剩下贬大于褒的“好看”的标签,一路不乏争议。
但当看完《张艺谋的作业》后,这种争议可以暂放一边。这位在电影中不惜喧宾夺主对每个镜头都极度严苛的导演,首次将早期平面摄影作品慷慨放送。从咸阳市国棉八厂以一台海鸥4型双反相机+中黄滤镜开始,一路从华山散不开的云雾和歪脖子老树拍到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然后老师说张艺谋的平面摄影不用教了,他已经会了。再然后,就是上各种权威的摄影杂志。直到今天看来,张艺谋当时拍过的一些平面摄影作品,无论在构图取景、创作构思、艺术美感上,称之为大师依然毫不为过。
用张艺谋自己的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为了从平面摄影转到动态摄影,从大三握住摄影机开始,张艺谋再也没有碰过相机。平面摄影领域自此痛失一位大家。
但生活没有“痛失”,也没有“如果”,尤其是在成长中恰逢中国历史上无比荒诞黑色的十几年,张艺谋像当时的所有人一样,生活哪有什么选择,只有被选择。对喜爱他的观众来说,所幸的是他被电影选择。而对张艺谋本人来说,从平面到动态,只关乎学习。
“土大款、暴发户”
每部电影都有一个主角,而导演本人是他所有电影作品的主角。张艺谋这个主角给人印象太深刻了,土!早期的《红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 土,后期的《英雄》《十面埋伏》 《满城尽带黄金甲》 更土——“暴发户的土”!而很少有人知道,张艺谋的母亲是医生,父亲更是毕业于黄埔军校,两个叔叔也都是黄埔军校学员,祖父奉朝禄做过县长,用张父的话说,“当时的家业比你拍的《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乔家大院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出生怎么看都是“高知+高干”家庭了。
但在那个年代中,这没有什么好炫耀的,反之成为一个人生存的障碍。从小被打上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标签的张艺谋,老早就学会了夹着尾巴生存。经历过那个畸形年代的人都知道,这种在今天看来透着一股鸡贼劲儿的人生态度真没什么值得鄙夷的,“先接受,再创造”,也成为张艺谋一生的哲学。
隐忍,勤奋,不张扬,不浮夸。在任何时候的娱乐圈看来,可不就是一种土吗?他早期的电影作品就是透露着一股腥呼呼的泥巴味儿,但彼时之“土”怎么都不能算是一种瞧不上,恰恰是对那些作品及其导演最诚挚的抬举。至于满城菊花和上千挤奶宫女,你真觉得他土吗?如果他不是张艺谋。
60岁的“三好学生”
当一个导演拍了三十多年电影,收到的评价却是勤奋的好学生时,不能不说是一种善意的拒绝,就好比心仪的姑娘跟你说你人很好,然后下半句一定犹如两股冷风从耳孔灌入让你凉到脚跟。
但试想,一个60多岁的老人,依然每天睡最多5个小时,三四个小时用来看碟,除一顿正餐外,基本都在拍戏或者看剧本,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就好比姑娘们能拒绝一个“好人”,却没几个能抵抗得住对自己始终如一的“好人”。客观来说,在过去的30多年中,从惊喜到可圈可点,再到近年越来越多的失望之声,张艺谋交出的作业一直中规中矩,并且就算是骂声一片,他改变了中国电影的事实在很多人看来早已无可置疑。
但对一个一直埋头勤奋了大半辈子的好学生来说,他人的尊敬与失望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只需要继续保持做好学生的态度。正如张艺谋所说“人生在世,都有一份作业”,也正如1990年张艺谋第一次在奥斯卡电影节上看到偶像黑泽明被授予终身成就奖时听到他在台上感言的第一句话“我还在学拍电影”。
对话张艺谋
“所有一切,还在路上。”
记者(以下简称记):2003年,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我最在乎的是被人理解,不一定是赞扬,如果理解了你,怎么对你,你都会舒服。”出这本书,是为了让大家理解您吗?
张艺谋(以下简称张):出这本书,主要是我自己的一个纪念,就如我在序中所说,这些照片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如果没有这些照片和各种偶然,我根本不会是一个电影导演,也根本谈不上让不让大家理解,所以我感恩和庆幸命运惠顾了我,我只想表达对这种命运的纪念吧!
记:书中很多平面摄影作品都是纯手工,科技发展到今天,这种手工活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张:电影只有100多年,技术日新月异,你现在可以回答100年后的电影是什么样的吗?我无法回答,我甚至认为现在互联网,包括微博,所有的这一切,都还在路上,你不知道未来的通讯技术,人的交流、沟通能先进到什么程度?电影不也是这样吗?我现在已经大量使用数字摄影机拍摄,从《三枪》开始我就使用数字摄影机,《金陵十三钗》中一半数字,一半胶片,工业技术的功能很强大,但手工业原始、简陋的创作状态,意义在于对一个人的锻炼,我自己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所以我老把自己叫作手艺人,就是不想抬高职业的伟大感。
记:职业赋予了很多自身以外的东西?
张:这个职业的选择是被动的、无意识的,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我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心态,如今回首才发现这个职业如此受关注,社会地位如此之高,也笼罩了许多的光环和话题,但一定不要把自己看得伟大,一部片子可能会影响一些人,但就是一个电影。当年的电影对我们的影响也非常大,比如“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我们看了上百遍,每一句话都能背出来,如今来看它真对我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吗?职业有这样的光环,是我意想不到的,但我只想把它看成职业,才会有一份清醒,我对作品、对人都是这么看,总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感觉。
“我觉得‘文以载道’很落后。”
记:书中很多照片都很有创意,您女儿说她现在的同学都拍不出那种感觉。
张:我比较擅长在简陋的情况下创作。
记:可现在不简陋了。
张:现在技术是不简陋了,但我仍旧认为原创的东西很重要。今天拍电影要画面和视觉的质量,有时候有很多的技术和资金条件,但不代表就好,所以在手工业阶段训练的那种创作意识最重要,条件简陋与否都可以拍。比如《山楂树之恋》,那是一个反映时代的故事,我希望回到朴素中去拍,不显山不露水地回到原始状态中,这种时候不可以炫技,需要把所有的东西藏起来,只看故事。比如《金陵十三钗》,我是想拍一个不一样的南京大屠杀的故事,希望有主观视点,有灿烂的记忆点,所以需要有一些不太一样的视觉上的东西。技术永远是手段,靠技术不能打天下,还是要跟内容相结合。
记:感觉您也在往这个方向靠?
张:要看题材,但是我认为自己做不到,有些人说大话,说只要给我这个钱就能做得好,可全世界也就出了一个卡梅隆,那也是需要长期训练和积累的,而且我不认为那是在玩技术、玩科技,技术只是在帮助他实施他的想象力。我们老说中国人不缺想象力,可我们的想象力训练很少,想象力也是要训练的,不能说有了《西游记》你就天生有想象力,我们还没有单靠想象力就可以换来巨大回报的氛围。就像中国足球,如果没有一代一代青少年的大量训练,不可能突然出一个天才球员。何况我们的评论界、文化人还瞧不上这一派(技术派),他们通常鼓励“文以载道”的思路,就是那种有内容、有深厚文化、有内涵的东西,但我自己可以不偏不倚地说,这一派会时有佳作。
记:您自己是哪一派?
张:我哪一派都不是,我觉得“文以载道”很落后,这一派就是比较人文、简朴,比较直接拍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故事,有非常好的思想,给人以启迪,这是我们文化人比较看重的一派,在这一派我们每年都有佳作,总有一两个入我们的眼,还有一两个在世界上摘金夺银,每年都有,层出不穷,因为这是我们走过的路,是我们身上自然长出的东西。但另一派,中国科幻电影,与世界差距太大了,但我们缺的不是故事,是想象力。
记:将来会玩3D吗?
张:我现在还没有这个冲动,因为我觉得说不定这种技术是过路的,可能未来有更好的技术,会做得更好。这方面我也不擅长,做出来之后在世界上可能只算个二流作品,因为你达不到那么大的制作,中文电影在国际上不可能有那么大市场,所以很难。
“不作自我评价和自我设计,是我多年的习惯。”
记:在书中谈到《三枪》时您说自己掉沟里了,对不住大家,为什么这样说呢?
张:所谓对不住大家,是我没想到大家的期望那么高,对我自己来说,一直是一种平常心,如果不是平常心,就不会去接这个题材,不会去这么拍。但实际上任何一个导演的作品不可能部部都好,这很正常。大家当然是各种议论,但说心里话,现在很多评论也有商战的成分,背后有利益集团的博弈,有许多名利上的争夺,包括你在网上看到所谓的水军,成千上万的人扑上来狗血喷头地骂我,你会看到背后的某种操控性,所以我看不到真正善意的或者是真正的老百姓的评论,更多的是掌握话语权的人,媒体、权威影评人,或者网络水军。身边又都是亲朋好友,虽然他们说跟你讲实话,但坐在这里和出了门之后说的肯定不一样,遣词造句也不太一样。这样情况下,对于那些评论就不能在意,不仅不能在意,还要对自己有一个认知,而且要非常客观。
记:怎样能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张:跟我在一起时间长的人都知道,我对自己的认知是很苛刻的,不是因为我谦虚,而是性格。其实,我对自己一直是不满意的,任何一部电影在剪完之后我都觉得可以更好,来回的修改,所以一部电影常常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就开始反省了,这是个人习惯。这本书里也写到我的这些性格,都是实话,那是我成长经历形成的,但是我也不能从此就痛苦得不行,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还是要有一颗平常心,任何事情都没有完美,更何况是公众作品呢,大家怎么说都有他的道理,正是这些才构成了我们这个社会。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我不具备要面对这些事情的性格,但这个职业却让我成了这个样子。
记:书中说,也有人劝您60岁了,慢慢来,多出精品。很多作品奠定了您今天的位置,是否害怕自己成了自己的殉葬品?
张:我没有想这么多,不做自我评价和自我设计,是我多年的习惯,也是做人的方式,我们在各种困境中的创作已然很费力了,为什么还要想这么多呢?
记:您后来的作品被大家认为有庸俗的商业性,您认为这是时代的折射,并称: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做不到。但从您早年的摄影作品中能看到您对时代的观察和反省。为何今天放弃这种努力?
张:艺术作品不会那么直接地对时代进行所谓的“观察和反省”,任何作品都只能艺术地再现社会和人文,没有人想过“放弃”,也放弃不了,它本身就存在于所有作品中,只是形式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