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贝阿翠丝-罗曼:侯麦和他的女演员(图)

2012/2/18 16:33:17 作者:nvwu 来源:女物娱乐网
1月24日,希腊当代最著名的作家导演安哲洛普罗斯因车祸意外离世,正在举办中的6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于2月16日,专门设立特别放映节目向导演致敬。贝:我不了解侯麦的私生活,但是知道年轻时他和戈达尔、夏布洛尔经常见面,后来不总联系了。

女演员和侯麦当年的珍贵合影。

女演员和侯麦当年的珍贵合影。

  1月24日,希腊当代最著名的作家导演安哲洛普罗斯因车祸意外离世,正在举办中的6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于2月16日,专门设立特别放映节目向导演致敬。影展上同样予以致敬的还有1月去世的德国新电影代表人物之一、导演兼演员的瓦蒂姆-格劳纳Vadim Glowna。几年来,安东尼奥尼、英格玛-伯格曼、侯麦、夏布洛尔曾经辉煌了一代黄金电影的大师们纷纷离世而去。而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新鲜事,战争、危机和灾难,遗忘变得如此随意。很快,除了去世周年偶尔还被人们想起,大多数时候,不再有人提到他们的名字。

  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艾里克-侯麦也不能避免这样的现实残酷。2010年1月11日,是新浪潮元老埃里克-侯麦离世。转眼间,2年已经过去。在柏林电影节如火如荼召开之际,当人们留念在电影带给我们的光影人生和浪漫情感中时,我们希望通过对这位老导演昔日御用演员的采访,真正深入到一个电影大师的内心世界中,用另一种形式,致敬电影,怀念电影大师先驱们为我们世界贡献的精彩。

  采访手记

  贝阿翠丝-罗曼是侯麦导演的御用女演员之一,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担任主角或者配角。1971年《克莱尔的膝盖》中她扮演清新自然的罗拉,获得纽约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奖,影片同时获得法国路易-德吕克大奖。和侯麦一起,两人一共合作了六部作品,其中《好姻缘》中的表演把她带到演艺生涯的最高峰——威尼斯影后的荣誉。此外,在四季童话系列中《秋天的故事》里扮演女主人公,以及影片《双殊奇缘》、威尼斯金狮片《绿光》中,她都出演了重要角色。

  记者约好的采访地点,是在她本人拍摄的女性***为主题的艺术图片展上,坐落在巴黎传奇圣日耳曼大街的一栋古典建筑里。随后才知道,这原本是一家私人诊所,临时用作展厅。穿越长长的走廊,避开喧嚣人群,我们的采访在一个安静的小房间里进行。房间里没有窗户,摆着简单舒适的沙发,书桌,台灯和一张小床。她感慨命运作弄,因为这是她接受心理医生治疗的房间,很多年了,一周一次,躺在小床上,将背负的沉重和创伤向心理医生倾诉。而现在的采访,将又一次面对真实自我,回到历史和心路中,讲述生命中一个堪比亲人的重要人物。她说生活的戏剧戏远远超出了所有电影,冥冥中仿佛一种宿命。

  贝阿翠丝对侯麦怀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独特的童年遭遇,让18岁时走进侯麦世界的她,更把后者当作父亲一样依赖和信任。做为移民后代,贝阿翠丝在法国南部港口城市马赛渡过童年和青少年。那里有她的快乐,更有带给她一辈子创伤的痛苦回忆。这在她多年后拍摄的纪录片《母亲》中向人们做了展示,片中她回到故乡,将摄像机对准了母亲,在征得后者同意后,两人对话,内容涉及贝阿翠丝的家庭隐私——她儿时被父亲乱伦的不堪往事。重新正视这段历史,探索当年母亲角色的缺失,这是她用电影艺术为自己做心理疗伤。幸运的是,77岁的母亲最终接受纪录这段艰难回忆的请求。如今,贝阿翠丝再次谈起时如释重负, “现在我和母亲不再受这段历史压迫,二人关系非常亲密”。

  青少年的贝阿翠丝终于离开马赛,在导演侯麦的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同时在后者的引导下,走上一条从未想过的人生和事业之路。侯麦之于贝阿翠丝,是良师也是益友,更是一个真正关心和倾听她的长者,贝阿翠丝找到了从未体会过的父爱关怀。正是如此,侯麦的去世,对她,有着比失去亲身父亲更加真实和沉重的悲痛。

  但是,二人的关系又远比此要复杂,在彼此的相携关照下,又似乎有隐约的一丝阴影。侯麦成就了贝尔翠丝威尼斯影后的荣誉,然而,当我们的对话涉及到此,贝尔翠丝却两次情绪低落,陷入久久的沉默,思路也一度受到阻隔被打断。她说不想再提起这段经历,有些事也不能说。太私人的故事,也许永远只能在当事人的记忆深处保留,外人唯要尊重和留给他们空间。

  透过这位曾经和侯麦亲密接触过的演员,我们试图重新触摸那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其实,贝尔翠丝-罗曼本人的经历和导演交织在一起,就构成一部侯麦风格的血肉鲜活的电影故事。

  1、拍摄《母亲》讲述家庭隐私,贝阿翠丝为不堪童年疗伤

  “侯麦看了我写的东西,告诉我别再继续下去了,因为现实已经远远超过了虚构,现实比虚构更强烈,不可以把这些强加给观众”。

  贝尔翠丝-罗曼的母亲在童年时缺乏关爱,当贝尔翠丝小时候受到父亲乱伦伤害时,心结始终没有解开的母亲,并没有担负起应该的责任。母亲角色缺失和由此给贝尔翠丝带来的心理创伤,多年后,需要在一部电影纪录片里,两个人面对面的正视才最终释然。

  《母亲》的拍摄,对你是某种程度上的心理疗伤吗?

  贝阿翠丝(以下简称“贝”):艺术永远都是一种疗伤。我的母亲是社会工作人员,我来到世界上,是她延续后代的结果。我自己也很爱孩子,并且有好几个。职业生涯中我放弃的一切并不是为孩子做牺牲,而是我本人在母爱中更好的找到了自我。但是我想在这里说的是,我的内心充满母性,是因为在我之前的母亲角色是缺失的,我拥有的是一个抛弃了孩子的母亲。因此当我自我解剖时,发现要找到失去的童年时代和没有感受到母爱,就必用给予后代的母爱来弥补。

  那您认为自己是位好母亲吗?

  贝:不,不是因为一个人很有母性,就一定是位好母亲。我只是尝试着做个好母亲。

  如果不是个好母亲,是因为你自己对此不满意还是你的孩子们不满意?

  贝:恩(沉思),因为我的孩子们没有我希望的那样快乐。像所有的母亲,我很自责,会自问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想这也许是一个虚假的问题,因为当孩子不快乐,总会情不自禁的责怪母亲,因为是她将你带到这个世界,这种思维会在一个家族中代代相传。在我的家庭,大家总是在找寻前人的错误。不过,此前确实有一个错误的引子,我的母亲的的确确抛弃了孩子,这种被遗弃的感受就传下来了。

  你在拍摄影片《母亲》前,和侯麦商讨过吗?

  贝:是的,但他不同意我的做法。当第一任丈夫去世时,我才29岁,一个人带着一岁的孩子从印度回到巴黎。正是这时我开始剧本的创作,因为做为演员的工作对我来说还不够,那是纯粹的表演,我还需要自我情感释放。之前在印度,我丈夫病危在医院一直维持了7周,没有药物,地上还有蟑螂。这一切太沉重了,我无法承受,于是从印度回到法国开始写作这段经历。侯麦看了我写的东西,告诉我别再继续下去了,因为现实已经远远超过了虚构,现实比虚构更强烈,不可以把这些强加给观众。他是一个大师,我是无名小辈,但我却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用现实来拍一部电影,这对当时的我尤其迫切。从哲学的角度,他耍了花招,因为他的影片其实都和现实很接近。

  是呀,人们评论他的电影往往认为对现实刻画无比真实。

  贝:我也这样认为,他的影片像是展示生活的纪录片,他却认为自己的影片都是虚构出来的。你知道电影创作就像一个孩子的诞生,你给它生命,认为他会有黑眼睛卷头发,但是生下来却不尽其然。侯麦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有时对自己的影片却不了解。

  从18岁你就认识他,你和父母间发生的这些悲剧,他是怎样反应的?

  贝:他对我的生活经历了如指掌。侯麦开始不赞同我的电影拍摄,后来看了,却说不错,但没有帮助发行。也许因为他已经如同我家庭的一名成员了,他认识我母亲。他是个含蓄的人。我也没有强求,因为头两年,我母亲不同意拍摄,她拒绝这段回忆。我拍这部影片,首先是为了我母亲。后来她同意拍了,但这是因为我耍了个小花招,她非常好奇上镜头。后来她同意将影片在公众面前展示,但这时我和母亲的关系已经改善,象亲密的朋友。她接受拍摄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下、直面父亲曾经犯下的罪孽,我很不忍,母亲已经77岁了,如果看到电影,可能会提早离世。我不想因为影片伤害我母亲,因为我爱她。后来影片更多的是在心理医疗机构放映。我想告诉那些同样受过伤害的人,你并不因此肮脏,或者要过不正常的生活。

  2、大师侯麦最后的日子

  “侯麦是一个很重视外表形象的人,对美学很有研究。 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缩减消失,因此不想见我,理解我要是看到这个会很痛苦。但是当我最后见到他时,我看到有一样东西始终还在,那就是他眼睛里的光芒。”

  您是如何获得侯麦去世的消息的?很多人都是通过侯麦制片公司负责人对媒体的公布,才意外获知噩耗的?

  贝:是侯麦去世的当天,1月11号, 洛塞特(注 : 侯麦身边的女演员和合作者,陪伴侯麦走完最后一段日子)电话给我。我之前最后见他是12月15日。年轻时我们没有一周会不见面。后来我离开巴黎到法国中部利穆然(limousin)地区生活了18年,那里也是侯麦出生的地方。直到我离婚、四年前重回巴黎,但是大家已经没有年轻时见面那么频繁了。

  侯麦是一个很重视外表形象的人,对美学很有研究,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非常英俊,现在因为年岁和疾病,至少丢掉了50厘米,还特别消瘦,因此直到12月15日他都没有要求见面。但是当我最后见到他时,我看到有一样东西始终还在,那就是他眼睛里的光芒。

  之前他说过不想见你吗,为什么?

  贝:不是,他没有说过,但这是我们间的默契。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缩减消失,他不想见我,理解我要是看到这个会很痛苦。我尊重他的选择,这是一种灵犀相同。之前我们不时还见面的,至少每个月都会。

  做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你已经算是他的大家庭成员了。那最后的时光,他谁都没有见吗?

  贝:不,有洛塞特。(是他的妻子?)不是,她也是一个演员,和侯麦拍过许多短片,是她陪伴侯麦走完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旅程。她经常在那里帮忙,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获得侯麦去世的消息,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贝:(漫长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后,她用低沉没有一点生气的语调说)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你看过我的影片《母亲》,了解我和亲身父亲的关系,因此,我的精神之父,我最看重的是侯麦,他去世我就象失去了亲身父亲。你知道当父亲去世时,你总会感到自己有关系,好像应尽的责任没有尽到。

  3、往事不堪回首,柏拉图似的爱恋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1970年1月21日,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1960年同一天,我的父母离开我出生的阿尔及利亚来到法国,后来侯麦还告诉我,这也是路易十六走上断头台的日子:1793年1月21日。这一天让我胆战心惊,自己被彻底审视着,无法动弹。于是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里。但是当一个人想逃走时,另一个人感觉到,就只有一个想法:留住她! ”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爱他!我想如果我能够获得表演成就-小到《克莱尔的膝盖》中的新人奖,大到《花好月圆》中的威尼斯影后-很简单都是因为我对这个男人柏拉图式的爱恋。”

  不仅是精神之父,在日常生活中侯麦也如同你的父亲?

  贝:(低沉忧郁,贝阿翠丝陷入回忆)是的,是的。当我第一次结婚时,担起父亲责任陪我走进教堂的,正是侯麦。当我离婚的时候,他无比绝望,就象一个父亲担心孩子:今后她该怎么办呢?

  和侯麦在日常生活中交流容易吗?他很苛求吗?

  贝:很多演员和电影圈人害怕侯麦,但这并没有依据。一旦你走近侯麦并被他接受,就成为他家庭中的一员。人们害怕是因为对他忽视不了解,他其实是一个给你带来光芒的人。

  为什么你们的合作会持续如此长的时间,你身上什么具体的东西吸引了他?

  贝:是心灵感应,我理解他心里想要的东西,甚至在他告诉我之前。我总能理解他的想法。如果你知道我有多爱他!我想如果我能够获得表演成就-小到《克莱尔的膝盖》中的新人奖,大到《花好月圆》中的威尼斯影后-很简单都是因为我对这个男人柏拉图式的爱恋,和他看我表演时眼神流露的开心。这种交流是立刻的。很奇怪,因为我们来自完全不同背景的家庭,他出生于中产阶级,我的母亲是守门人,父亲是货车司机。幸好我的祖母是天主教徒,这让我和侯麦的世界连到一起。

  你们第一次见面和合作是怎样的情形?

  贝:那是1970年的1月21日,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布尔格涅大街巴尔贝-施罗恩德(注: 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与侯麦联合创办了losange制片公司)的家里,他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侯麦就在走廊深处,而我必须穿过二十米的长廊,做为导演,这给他很好的机会审视应试者的步伐和神情。在他的注视下,我感觉自己就象一个无助的猎物。他很英俊,面孔清瘦,坐在一张红色沙发上。这是施罗恩德的家,刚在这里拍完影片《more》, 办公室的墙上,还挂着鸦片烟杆。即便刚满18岁,我也知道,哇,毒品……他的眼光异常犀利,我觉得自己很不自然,被彻头彻尾地审视着,无法动弹。30平米的房间这时显得无比空旷,我害怕极了,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里。但是当一个人想逃走时,另一个人能够感觉到,就只有一个想法: 留住她!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奇特,建立在我的一无所知和恐惧上。之后,我们几乎天天都见面,他有一个摄像机,每天给我录像,6月,就把《克莱尔的膝盖》的角色台词给了我。

  接下来的拍摄是怎样的情形呢?这是你第一次拍片吗?

  贝:之前我拍过一些小角色,第一次是16岁时,在克劳德-德-吉弗雷的《Mauregard》中出演,他曾经是特吕弗的助手。《克莱尔的膝盖》的男主角是当时很有名气的让-克劳德-布里亚尼,他曾经在自传里,用了几乎一个章节来反对我,但我想从内心深处,他是喜欢我的,大概那时侯我的表现很中性,缺乏十足的女性气息吸引他。按说两人都是出生在阿尔及利亚,我们的关系在拍摄中却很奇怪。侯麦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拍摄间有一场戏,布里亚尼扮演的角色为我了采了一朵玫瑰,要知道那时他非常出名,而我却是无名小辈,侯麦告诉他要跪在地上献花, 布里亚尼强烈反对,“我这么有名,她却没人知道,我不能向她下跪”,侯麦跟他说, “是的,你需要快点跪下,这里我是导演,不是你”。 布里亚尼非常不满, “如果这样,那我就撤出剧组,需要在我和贝阿翠丝间做出选择”。侯麦指指前方说, “就是那里,你可以走了”。最后,当然是布里亚尼按照侯麦的要求下跪,拍了这出戏。我很感谢侯麦这样做,那时我真是很需要。

  之后你对侯麦说谢谢了吗?

  贝:没有,这是侯麦的一贯为人,而不仅仅是几句言语的事。我早就停止对此表谢了。那些敢于说出内心真话、不是金钱影响的人让你如此开心。

  在拍摄中和他交流多吗?

  贝:你知道拍摄中最初的样片,他不让我看,觉得我太年轻了,看过后会影响接下来的表演。但你知道我来自平民,骨子里就喜欢淘气耍小花招,我不认为他是为我着想。埃里克常和布里亚尼到阿奈西市去看拍成的粗片,每次我都和埃里克说,哦,我需要到阿奈西去买点巧克力或者一本书,总之每次都找到一个借口和他们做同一辆车出发。要知道我们拍片是在那里的乡间。然后我和他们看片的影院人联系好等在那里,他们在放映厅楼下看片,我一个人藏在楼上一层,这样偷偷看了所有拍出来的粗片。这样继续了三、四次后,一次我对拍摄取景提出自己的想法。这时候我对摄影已经很有经验了,就象所有穷人家的孩子,我总是努力超前。侯麦看着我,疑惑地问到,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得意地告诉他,我看了那些样片。 “啊,是吗?” 我看过许多次样片非但没有受到影响,演技反而有所提高, 侯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之后,很多人都很妒嫉,因为我和他特别亲密。每天晚上拍摄完后,侯麦知道我有很多好主意,两个人就关在屋里,面对声片剪接器看样片讨论。后来我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艾里克给了我很多帮助,精神上和物质上的都有。

  如果意见不一样,容易说服侯麦吗?

  他一点都不固执,我和侯麦都喜欢像孩子一样淘气。记得那时拍摄,大家住在乡间一座很漂亮的大房子里。而当克劳德-布里亚尼来到剧组,他不想在这里住,于是剧组在附近给他定了一家特别昂贵的酒店。我是左派,看不惯他一个人花费昂贵,天天在五星酒店里吃住的做法。一天晚上,来了一个布里亚尼的紧急信件。于是我去给他送信,记不起为什么了,总之当时穿着睡衣,我拉着侯麦和我一起去。他和我说,你可别穿着这身去。侯麦不相信我真敢这样,他在宾馆入口处等我。可我真的就这么做了,结果五星酒店宽敞无比的大厅和饭厅里,大家都看着我。等我出来后,两个人哈哈大笑到喘不过气来。

  侯麦懂得根据每个演员的不同特点指挥表演,在片场会不会发怒生气?

  贝:从来不会。当然,他也不总是很平静和耐心,但是很少有大怒的时候。不论是拍《克莱尔的膝盖》或者别的影片,如果他生气,就会离开拍摄场地,自己一个人思考。

  在拍片过程中,侯麦给你许多的自由发挥,还是严格按照剧本行动?

  《克莱尔的膝盖》中有许多的自由,他要捕捉演员的清新自然,拍摄《好姻缘》则非常艰难,每一个位置都必须准确,哪怕是最细微的布景,对白中的一个逗号也不可以改动。而拍《秋天的故事》,则保持了距离,或者说是不在意。这种变化并不让人奇怪,侯麦始终在寻找真理、平衡和美。她的妻子是一个业余画家,在《好姻缘》中,他设计我的角色喜爱绘画,并在其中一个场景挂上他妻子的一副画,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荣耀。

  我们知道他对古典文学很有造诣,但事实上,对音乐、绘画等许多艺术他也很精通。

  贝:这些他也传递给了我,我还18、19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罗马,参观那里的古建筑、博物馆。他非常喜欢艺术展,还有建筑。他教了我许多,尝试着让我喜欢玛蒂斯,年轻时我不喜欢。我想我进入文化世界是从油画开始,对这一点他很明白。也正是因为他,我成功戒掉吸烟。那时我刚失去丈夫,心情很不好,是他向我推荐在《好姻缘》中出演主角。那个角色对我来说演得非常不容易,和我现实中的想法正好对立。(沉默)但对这段历史,我不太想多说。

  《好姻缘》在威尼斯获得了威尼斯影后称号,他应该很高兴?

  贝:我非常失望。当我回到制片公司,他对我说,这不算什么。

  在威尼斯的时候呢?

  贝:……(长久长久的沉默)

  这中间有一段故事?他不开心?

  贝:(在长久的沉默后,贝尔翠丝还是没有能够对这个问题给出回应。缓缓的,她说)你知道,那些彼此喜爱的人最爱什么?就是其中一个可以爱得多一点。

  他喜欢你呀?

  贝:(贝尔翠丝没有直接回答,却话题一转),我的下部作品将是有关男人女人,怎样去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你会明白更多。

  你是想说你们的关系其实要复杂得多,在彼此的关爱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贝:是的,很复杂。但是我不可以都说出来。

  (这段显然艰难的历史扰乱了她的思维,《好姻缘》这部成就她最高荣誉的影片,不止一次让她停顿并且分神。刚才讲着侯麦的笑话还神采飞扬,这时候,无论从说话的语调,到速度,都明显减弱放慢。而且,一度甚至丢掉了话头,不知从何说起。在停顿后,她重新拾起此前的话题)

  这也许会给我接下来要拍摄的影片提供思路,认真反思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你知道侯麦是右派,我是左派……有些事情我非常想倾诉,更重要的是对男人女人的关系探讨,侯麦自然也成为其中内容,表达这种情感的愿望在我内心非常强烈,因为它涉及到我生命中一段困难时期,以及男性对世界主宰的话题。很些野心的作品,如果我实现了,那些消极的事物可能变成积极,它不仅对我本人有好处,对很多女人也同样。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问题,首先不是左派右派,不是南方北方,而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

  侯麦的影片讲述的也始终是男人女人?

  贝:是的,但这是一个男人,他不会讲述关于男性的主宰。这非常不同,不但在今天,自古就是如此。

  如果侯麦还在,你觉得他会赞同你影片中的观点么?

  贝:他会同意我,因为我记不得谁说的话,“那些准备充分的想法就得以清楚的表达,想说的话也就自然而然而出”(记者注: 1674年 ,尼古拉-伯洛-德普雷奥 nicolas boileau-Despréaux诗词)大意是当你有一个想法, 最困难的是将这些主张写到纸上或者放到大荧幕上。如果你实现了这一点,你的观点就得到了证明。即便侯麦在坟墓里,即便他不可能对我的想法都同意,但是做出这份工作来,他会觉得已经很好了。

  4。近距离感受: 侯麦其人其电影

  “他不是一个对自己的形象玩弄技巧重新处理的人,也不需要很多资金来在媒体前表达宣传。他更是一个电影探索者,而不是一个电影明星。”

  你和他无论在工作和生活上都有很多接触,从中学到最多的什么?

  贝:不要将事情复杂化、做事的那种坚韧力量、在制作影片过程中的灵活,以及做为男人具有的难以置信的创造力。那些他本人无法具体展示的东西,都在电影中表现了出来。

  如果让你对侯麦的性格和生活做一个总结?

  贝:(停顿)我不了解侯麦的全部生活。侯麦是一个用诚意拍电影的人,不是一个喜欢在公众前表现的人; 是一个用电影思维的人,但拒绝媒体的爆光。 侯麦教会我简单,就象你看到我的图片展,它们都没有被重新处理过,这是我从侯麦世界中学会的,他不是一个对自己的形象玩弄技巧重新处理的人,也不需要很多资金来在媒体前表达宣传。

  为什么会拒绝媒体的宣传?

  贝:他不把自己的电影看作产品,媒体宣传他不喜欢。因为他更是一个电影探索者,而不是一个电影明星。他将家庭生活和电影人的生活分得非常清楚,尽管他的电影人生活几乎就象一个家庭,因为我们就像他的女儿儿子一样。

  好像他对荣誉、奖项都不太在乎?

  贝:他完全不在乎。不过当他获得威尼斯金狮奖时,还是非常非常高兴。

  人们的印象中,他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内,不太爱和外界接触?

  贝:完全不是。侯麦是一个博学的人,非常有教养,他反对闭关自守,是一个很开放人。即便我没有侯麦那样的声誉,也一样不喜欢总是被媒体报道,如《GALA》这样的杂志总在明星后面追逐,我觉得它们污染的作用大于其它。侯麦不喜欢出卖自己的新闻,但是他时不时给《电影手册》写文章,接受《世界报》、《解放报》等的访谈。他决不是一个封闭的人,而是一个给你以光明的人。我喜欢当我们在他办公室里谈话的时候,他常常要找出一本字典来。他知识渊博睿智,却一点没有野心,一个简单的人,从不算计。

  一位曾经做过戈达尔助手的圈内人告诉我,当年侯麦任《电影手册》主编时,虽然外界的说法是侯麦过于保守才从主编位置上下来,实际上却是里维特不满意侯麦的思想太开放、希望把各种类型电影引入手册?

  贝:侯麦特别特别得开放,他是一个博学者,一个有教养、视野极宽广的人。当他遇到一些愚蠢的事,他会想不通。当然,他不表现出来,但是会离得远远的。那些不了解侯麦的人,会先入为主的以为他很保守,但其实这正好相反,他总是渴望了解新事物,认识很多人,对过去、现在和未来有很多资料收集,还很幽默。你知道,侯麦有一个孩子的心态,80年代当我告诉别人他的真实年龄时,别人都不相信。大家都觉得他很年轻,他身上有一种清新的东西。

  很多时候人们和我联系,因为知道我和侯麦很熟,希望通过我认识他。有时候我就会设下小圈套,比如说我知道他会在某个时候出现在某个地点,就会恰好带一个人也到那里。我看到他想转身躲开,语无伦次的说, “我…我…我还有事要做”,然后他真得会情不自禁的后退。我有一个女朋友和我在一起就为了能见他,你知道我很坏,故意说那里忙呀,还是呆一会儿吧。(笑)我喜欢看这样的情景,想知道他是否喜欢别的女孩。还有一次,在侯麦的制片公司楼道里,我带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演员过来,侯麦对她并不感冒,我还记得侯麦正在下楼,看到我们,赶紧一边后退一边上楼梯。这当着那位演员的面,她其实没有任何过错,这时候她感觉一定特别难过和别扭,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我想他之所以喜欢我,因为我把他当正常人看待,而不是上帝或者神人。当你把对方看得特别神圣时,你让对方感到身上的责任。

  有一个悖论,一方面侯麦拍摄了很多作家电影,坚持自己的艺术探索,另一方面他又始终坚持称自己是商业导演,因为他的电影获得政府机构的支持很有限,大多时候需要以商业手段寻找资金,怎样解释?

  侯麦是一个商业导演,他这么说完全有道理。什么是商业电影? 侯麦这么说,首先是因为他的影片成本都不高。将侯麦置身法国以外,他被大家誉为真正的电影大师,但是在法国很悖论,他的地位很一般,不像戈达尔。戈达尔和比姬-巴铎拍摄过《轻蔑》,侯麦绝对不会拍这类型的影片。他们风格很不一样。但当他在法国之外,人们对他的待遇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知道是因为代表侯麦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每次侯麦的影片出来,因为拍摄费用都不高,很快就能收回成本,侯麦影片的制片和发行可以从中挣很多钱。而且侯麦的作品充满智慧,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他的影片很多都以法国深厚的文化、历史做奠基,这些影片的发行销售都好极了。侯麦总说,并不是一定要成百上千万的大投资,电影才能挣回钱。他走了条近路,在影片中投入智慧并得到很好的回报。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感觉自己是个商业导演。

  他让我很生气的地方是,我和他一共拍摄了6部影片,是所有女演员中和他合作做多的一位,并且获得过两个表演奖,侯麦的制片人玛格莱特-梅内戈丝就说,侯麦应该多和贝阿翠丝合作,因为每次两人拍摄电影都赚了很多钱。我的形象具有生活的血肉,而他是一个抽象的代表,混合到一起非常成功。因此我对侯麦说,: “埃里克,我还要和你工作,你也看到了,我们一起拍的影片比其它片子更挣钱。而他的回答却让我无比生气,他说我才不在乎成功呢,我只是为自己拍电影。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精神之父,我自己现在也是导演,非常理解他的想法,当你拍摄影片的时候,不想一个演员总在边上说自己的存在。

  侯麦和其它新浪潮的导演有联系吗,或者和其中某人接触更多?

  贝:我不了解侯麦的私生活,但是知道年轻时他和戈达尔、夏布洛尔经常见面,后来不总联系了。我知道戈达尔的制片公司和侯麦的都在一栋大楼里,但没有感觉他们之间有很亲密的私交。七十年代我还时常可以看到让-尤斯塔奇、里维特等,之后就很少看到了。

  看过他的采访录像和录音,感觉他有很多东西想要表达,语言却似乎跟不上,是因为这样他将所有的思考都放到电影中了吗?

  贝:是的,这是艺术家的现象。侯麦不喜欢接受采访,他说自己是个电影导演,不是一个发言人。如果想了解自己的职业生涯,只需要去看电影。

  你们经常讨论吗,他的观点究竟是什么?

  贝:是的,经常。他不喜欢我的观点。而他自己的观点他并不说。我从来没有听他发表过政治主张,但是他却教我学会思考。他不是左派,有人说他是中间派,不过我觉得他更倾向于右派。我是左派,但他是我见到的人中行为最值得欣赏的,这让我无法解释,仿佛一个迷。很少有人像表现得那样公正。

  他的电影语言倾向于左派,这让人想到另一个问题,是否艺术家的观点可能和他的作品正好对立?这是一个从艺术家脑子里出来的东西,却和艺术家本性不同。并不是每一次,在他作品里表达的思想,是他本人想说的。他的作品想要给人启迪,他的作品将人性关系置身放大镜下,这些在我看来,都更接近左派的观点。

  我是左派,反对对穷人的剥削,反对将工业奶粉给非洲的孩子吃出病来,反对使用童工,等等。侯麦和我的观点不完全一样,他是右派。有一段时间我唱歌练声,唱一些乔治-布拉桑的歌,或者国际歌,一次他嘲笑我,说你知道最早唱国际歌的人把歌词唱成了什么?他说出谐音,意思完全改变了。他解释最开始很多唱国际歌的人就是这样,根本不明白意思。这也许是他的的幽默,我却不喜欢。我觉得很正常,是有知识懂学问的人向无知者伸出双手,而不是正好相反。他像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对无知毫不容忍。

  这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侯麦的电影的确在讲述普通人的爱恨情感,却从没有向科斯塔-卡弗拉斯那样,充满责任和使命感。换言之,他的故事和人物是普通人,但主题却很少有政治倾向。

  贝:这方面我觉得他是有道理的。有一天,我们间就政治有一场非常激烈的辩论。我跟他说凭你明锐的目光,你完全可以拍出很多优秀的电影来帮助穷人。他严肃地和我说,贝尔翠丝,我只拍自己了解的东西,展示我知道的。侯麦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人,他不会跳到战壕里乱吐唾沫。他令人尊重,因为拍的电影都是他熟悉的东西,他受到的教育和我不一样,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不乱发言。

  侯麦拍过很多系列电影,从 “道德故事”、 “喜剧和箴言”到后来的 “四季故事”系列,是讲述普通男女的琐碎情感,这其中可以感受到在对情感主题的挖掘中的发展演变么?

  贝:看他早期的《莫德之夜》,和后来的四季故事,就很不一样,他每次都在寻找情感中的一种可能。(笑)四部作品成系列,他就可以不仅单售,还做成一套出售了。从这个角度说他也挺狡黠的。要知道他不仅是导演,还是影片的制片。对发行管理也很厉害,他来自一个有钱的家庭,知道如何安排管理。

  5。侯麦和身边的女人们

  “就象身处卢浮宫,周围美丽年轻的女子对他来言,是一幅幅油画,欣赏油画你不可能充满色欲。”

  许多新浪潮导演都和合作女演员有着特殊私人关系,比如特吕弗或者戈达尔。侯麦和他的女演员经常是什么样的关系?

  贝:他是一个美学家,你知道,他曾是美学教授。生活中如同畅游在博物馆一样,他不是那种面对女人充满欲望好色的人。就象身处卢浮宫,周围美丽年轻的女子对他来言,是一幅幅油画,欣赏油画你不可能充满色欲。他毕生都在卢浮宫里游走,对女孩的外在美很看重,对自己的外表同样如此。这不是出于傲慢,而是天生喜欢美。他认为,在美中存在着一部分的***与***。在拍《克莱尔的膝盖》时他很英俊,一米八七的大个子,清瘦的脸庞,蓝色的眼睛……

  他从来没有愿望去吸引女人,展示一个男人的魅力?

  贝:(沉思)他的吸引力是另一种。就象此前所说的卢浮宫,具体到身体接触却有问题。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是在印度,那时我们经常通信。四年期间我邀请他去,他却不喜欢旅行。记得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在法国,我带着孩子去了制片公司,要知道做母亲,给孩子哺乳、换尿巾都是很正常的事。(大笑)我记得当时我给孩子换尿布时他难以忍受的表情,一点不想看到,立刻转到隔壁的房间。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这对我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你感觉他简直要疯掉了。他好像是一个完全脱离肉体的精神人物。我甚至当着他的面给孩子喂奶,这几乎是故意激他,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的视野是刚从卢浮宫的圣女图中走来。

  侯麦自诩为商业导演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很少受到公众基金的支持,他是否在筹集电影资金上有遇到过困难?

  贝:不,他从没有遇到困难。他总是能够找到办法继续拍下去,无论是用数字摄像,还是传统的胶片。90年他曾建议我做他的制片人年,不过那时我正在热恋中,1991年,到乡间买了别墅,离开了巴黎,一走就是20年, 制片我自己的电影。那时弗朗索瓦-埃切格瑞开始为侯麦制片,侯麦已经很有名了,为他制片不是很难的事情。

  我们知道侯麦结了婚,但是对他妻子的情况却一无所知?

  贝: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他的妻子玛丽-特蕾兹就相当伟大。尽管侯麦不是那种有色欲的男人,但是那么有名,周围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面对这一切还是不容易。在我眼里,他的妻子就象一个上了年纪的仙女,有着灰白的头发,目光和侯麦一样,充满清新和脆弱。如果说侯麦能够存在,那正是因为有妻子的存在。应该承认,是女人创造了世界和男人。

  为什么侯麦最后的日子不是妻子,而是洛赛特陪伴侯麦渡过的?

  贝:洛赛特帮了很多,侯麦的妻子很喜欢她。侯麦需要去办公室,洛赛特就到他家,先会给侯麦的妻子拥抱一下,然后妻子给他穿上大衣,洛赛特帮他按电梯。这一切都非常优美,洛赛特也以父亲为主题写了一本书,叫做《可恶的父亲(le grand méchant père)》,他的父亲是一个酒鬼。 如果说侯麦身边有一个毫不傲慢和野心,总是任劳任怨的女人,那就是洛赛特。

  侯麦在这个电影大家庭里,在你们面前扮演了父亲的角色?

  贝:是的,他就象我们的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但确实担起了这个角色。而且,他本人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

  有时候我猜想,也许侯麦希望成为一个女人,可以象女人一样怀孕。在拍《花好月圆》前,我和他说我想再生孩子,他说你知道一部电影就象一个孩子。他的确是这样,拍电影的过程对他就象有了孩子的感觉。他说如果你愿意要孩子,那明年或者后年我们一起拍部电影。刚才说了,他面对女人没有色欲,却像是被触动了一下。你知道他的毕业论文以《浮士德》为题,他选择这个主题应该不是随机。也许他和年轻女孩的接近,正是表达了希望永葆青春活力、成为其中一员的愿望。(采/文 刘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