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王小帅(右一)终于实现“被带走”的愿望,全家离开贵阳,去了武汉。这年他13岁。
1992年,王小帅(右二)全家福。其时,他已进入福建电影制片厂。
《我11》中,闫妮饰演的母亲和王小帅的母亲“有点像”,小伙伴的四人组合也是王小帅童年时期的真实经历。
许多年之后,王小帅导演面对记者,仍能想起11岁自己见识杀人逃犯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贵阳是西南边陲一个典型的“三线”小城,他们举家从上海迁徙至此,为的是响应“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如今,那个只瞥了王小帅一眼的杀人犯被搬进了他的电影《我11》,还有了更多的故事。
“你的11岁关我什么事?”日前,在一次私人聚会上,周立波放下喝干了的红酒杯,言辞激烈地抨击《我11》的片名。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王小帅承认,这部电影确实有着浓重的自传性质,但他也念叨着要记录那个快被大众遗忘的“三线”故事。
一出生就“支援三线”
1966年,王小帅出生才几个月,就跟随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从上海来到西南的贵阳乌当区新光厂。王小帅的母亲当年28岁,是上海工厂里的技术骨干,“劝我妈妈过去,除了为国家做贡献外,还有空气好、吃得好、山清水秀等理由。当时爸爸已在上海戏剧学院有了稳定工作,但他最后还是辞掉工作做出牺牲跟着去了贵阳。”来到新光厂后,爸爸由于专业对口调到贵阳市京剧团,一周才能回一次家,于是王小帅印象中的童年就是和妈妈、妹妹生活在一起。
《我11》中男主角王憨的妈妈,王小帅最初想找《青红》里的女主角高圆圆饰演,但他实在等不到高圆圆长得像妈妈的那一天。后来找到闫妮,一方面是因为她和王小帅的妈妈长得有点像,另一方面是王小帅从闫妮身上看到不一样的气质。“大部分对她的印象是《武林外传》中的老板娘,但她的喜感是被环境烘托出来的,要演十一二岁孩子的母亲,她也非常合适。”
《我11》中的妈妈非常严厉,有时会体罚王憨,这让闫妮一开始有点不适应,对此王小帅表示:“那个时代的多数妈妈教育方法就是这样,加上厂里的工作很繁重,他们在陌生的大山里很少和本地人交流,又回不去上海,没法像现在的母亲那样溺爱孩子。”
与小伙伴“喝水结义”
《我11》的前半段讲述的都是王憨和伙伴们的童年生活,电影里展示了很多属于哪个年代的细节,譬如电影里无处不在的号声、白衬衫、红领巾、弹弓,他觉得这些东西不仅是自己的童年,也是生活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们的集体记忆。剧组拍摄时原本要回到贵阳的新光厂原址取景,由于房地产开发导致场景变化很大,后来剧组在重庆万盛区找到一家废弃工厂,复制出和童年记忆差不多的场景。
谈到自己的童年,王小帅说,“那时候的工厂就是个小社会,孩子们的生活中只有家属区、学校、工厂和大山。工厂我们很少去,大部分时候就是三点一线。”生活单调乏味、却也无忧无虑。当年看电影《大浪淘沙》里有四个志同道合的兄弟,王小帅和小伙伴们也学着“喝水结义”。于是,《我11》中男主角王憨也和三个小伙伴组成了一个小团体。王憨正直老实,因为广播体操做得好被老师选为领操人;小老鼠机灵调皮;小眼镜书呆子气重;当然还有九把刀所说的“每个故事都有的那个胖子”。刘文卿、钟国流星、楼逸昊和张珂源这四个小演员从几百名小孩中被选中,在王小帅的指导下回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期。
都说孩子的戏份是最难拍摄的,但在王小帅看来,无论是哪个时代,十岁左右的孩子都有着共性,“他们还没形成很强的自我意识,除了玩的游戏不一样,在一起的感觉都是差不多的。”重庆的那个废弃工厂离市区很远,导演也让所有剧组成员将iPad、mp3、手机全部留在了城市。
几个月后,小演员们透出的本性就和30多年前贵阳山区里的伙伴们几乎一样,除了时不时要纠正他们口头禅,“有时候他们演得兴起,突然会来一句‘哇塞’,那个年代的孩子是不可能说这句话的。”除了孩子们当了几个月山里的野孩子,连在片中扮演男配角的乔任梁都说感觉自己回到了70年代,“我在剧组一个多月没用手机,那地方也不能上网,拍完戏后我就去爬山、钓鱼,电影拍完我钓的鱼估计都有十几斤了。”
遇见杀人犯,喜欢追赶刑车
《我11》的后半段,杀人犯的出现让故事从温馨走向了残酷。11岁那年王小帅在河边看到警察抓捕杀人逃犯,是这个情节的出处。
那一天王小帅和小学同学正在河边玩耍,突然有个人从山里面跳进河里,接下来就是枪声和漂在水上的子弹,“逃犯被吓坏了,当时就被抓住,***拿枪托砸他,围观的小孩也去踢他。我躲得远远的,但杀人犯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这一刹那给我很深的印记,心里就弥漫出说不出的感受。”
片中为杀人犯设计的背景故事几乎都是虚构的,但王小帅觉得那样的故事,在那个年代肯定发生过。片中,王子义的妹妹想离开厂里回上海,但在办理调离手续时被某部门负责人凌辱,哥哥为替妹妹出气情急之下误杀了重要人物,成为当时“最令人恐慌的一条新闻”,打乱了新光厂三点一线、平淡压抑的日子。
影片结尾,杀人犯被绳之以法,但王小帅却用很长的篇幅展现王憨和伙伴们追着刑车跑,这场戏和他自己当年的经历几乎一样。“从记事起,就有刑车经过家门口。第一次跟着跑是七岁的时候。但我一直没到过真正的刑场,一到荒地后就很害怕,只有比我们大的孩子才要去真正目睹这个刺激。”王小帅回忆起这段经历还心有余悸。
事实上,在《青红》中王小帅也拍摄过杀人犯上刑场的场面,他说自己对这个社会人类学命题非常好奇:“相信每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看过死刑犯被押赴刑场,一大堆人追着去看枪毙人吧,现在这种现象很少了,当年我们为何痴迷于这种形式?”《我11》的最后,男主角王憨最终没有跑到刑场,王小帅说:“当时我以为是太小,跑不动,后来有朋友点醒了我,是因为内心害怕和恐惧。电影的力度在最后,希望成年的观众能有所思考。”
画画,一场纸上逃离
孩提时代,父亲与王小帅相处的时间不多,却教给了他绘画这项影响他后半生的技能。《我11》的电影开场和结尾都复原了这样的情节。王小帅说:“绘画有时候会让我和周遭的环境脱离。我在一张白纸上涂抹阳光雨露,画一艘轮船或者一驾飞机,渴望在某个季节、某个日子被带走,这样的愿望埋藏在内心深处。”直到王小帅13岁那年,父亲工作调动到武汉,他才实现了“被带走”的渴望。1981年,王小帅来到北京,成为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一名学生,四年当中,要成为一名画家的愿望与日俱减,1985年他考入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开始了银幕生涯。1991年王小帅在待业两年后终于进入了福建电影制片厂。
王小帅一直羡慕贾樟柯是个地道的山西人。“而我是个漂泊的人,我来自哪里,我不知道。”于是,他喜欢在电影里寻找自己的过去。
刚毕业那段时间他便陆续写好了《我11》《青红》等剧本,但在国营制片厂坐冷板凳好几年都不一定有电影拍。1993年他离开福建厂又回到北京,陆续拍摄了《冬春的日子》和《极度寒冷》两部独立制作。
为拍《我11》,等了14年
经过几年的积累,1997年,王小帅终于组建了《我11》剧组,连扮演逃犯的演员都找到了,他就是当年因《垃圾场》红极一时的摇滚歌手何勇。王小帅和自己的班底摩拳擦掌,并回到了自己当年剧组的贵阳新光厂。那时候厂区和上世纪70年代基本一样,当时很多场景都开始搭建,但由于和资方没有谈拢,计划最后流产了。
直到2004年,王小帅终于拍摄了心中萦绕多年的三线故事——《青红》。影片的背景是上世纪80年代初,虽然当时王小帅全家已离开贵阳,但影片内容都来自他的邻居以及他听来的真实事件。王小帅说,《青红》里那个执意让女儿逃回上海的父亲,最后其实去了上海的浦东。“上世纪80年代上海浦东还是一片乡村,他们好像在那边过了十几年,到90年代末才拿到了上海的户口,漂泊的生活才结束。”
王小帅一家1979年就离开了贵阳,有了追求自己梦想的机会,但漂泊感一直存在,他说:“上海、贵阳、武汉、福建、北京,我既不是一个地方的主人,也不是过客。我既是以主人的身份看待一个地方,同时又是个旁观者。”
拍完《日照重庆》后,2011年,王小帅终于有了时间重拾自己等待了14年的《我11》。为了整理思绪、搜集资料,他先拍摄了有关第三线的纪录片。那一年他故地重游,发现父母的同事住的还是当年的老房子,屋里的陈设小至一个暖水瓶、一个板凳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时间凝固在此。除了贵阳,王小帅还去了云南、湖南等地,有次从遵义城区开车去一个三线厂,四个小时后他自己都不敢开了,因为那地方除了山就剩下残缺的厂房,所有的房子都是黑洞洞的窗户,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好像彻底被遗忘了,还好他们在王小帅的电影里没有被遗忘。采写/记者 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