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钊维
“台湾生命力——台湾本土纪录片观摩季”活动海报
台湾生命力
早报记者 许荻晔 发自北京
17名老人平均81岁,却仍保有18岁的梦想,他们如何带着各自被病痛滋扰的身体与跃跃欲试的心,用摩托车完成一次环台旅行?昨日,随着这部台湾纪录片《不老骑士》的播放,“台湾生命力——台湾本土纪录片观摩季”在北京启幕。
上世纪90年代初有部台湾纪录长片名为《寻找台湾生命力》,本次活动就以“台湾生命力”为题,将放映含《寻找台湾生命力》在内的13部台湾纪录片,著名台湾纪录片导演张钊维为本次活动担任顾问。
“台湾生命力——台湾本土纪录片观摩季”是目前国内上片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台湾纪录片观摩活动,将持续至6月9日,展映13部纪录片和12部台湾电影。
与台湾电影一样,台湾纪录片保持细腻切近又见微知著的风格,通过台湾政治、历史、文化、经济生活各方面的图景,反映台湾多元的社会面向。
本次观摩分为4个单元,分别以“生命—台湾”、“环境边陲”、“狂飙的世代”、“裂痕与弥合”为主题。
台湾纪录片导演张钊维为片单提供建议。其中4集纪录长片《寻找台湾生命力》为观摩重点,该片每集60分钟,聚焦社会变革中的台湾与台湾民众。因其激烈的批判态度,当时引起台湾社会的巨大争议。
“生命—台湾”单元除了《寻找台湾生命力》,还有《翻滚吧,男孩》与《不老骑士》这样的带有更熟悉的、关注普通人的台湾片气息;“环境边陲”单元关注边缘族群面对商业社会步步紧逼的冲撞;“狂飙的世代”着眼历史,以4部影片记录台湾上世纪50年代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而“裂痕与弥合”聚焦“九·二一”大地震后,台湾社会面对灾难的反应与思考。昨日,早报记者专访了本次活动顾问张钊维。
台湾文化擅长“短跑”
:看过韩寒台湾行的文章吗?
张钊维:前两天好奇看了,因为《太平洋的风》是胡德夫的歌,但我好奇他文章里并没有提到那首歌。
:他对台湾的感受跟你类似吗?
张钊维:其实很多大陆朋友、媒体去台湾回来,感觉跟韩寒都差不多。台湾有好有坏,韩寒感受到好的一面,或者是他口不出恶言。但在台湾的生活里,跟这边有不太一样的地方,我感觉生活里有仪式性的存在,仪式性并不是说依附某种宗教,而是在日常生活里。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胡德夫跟我说过,他的少数民族部落里面的事。国民党军队刚到他们部落来的时候,部落里的人问军队:吃过没有,来吃饭吗?他们知道军队,日本人原来来过,现在又来了国民党,但那种问话就是非常天真的、本质性的反应。大陆乡间,也有类似情况,只是可能在现代化过程中保留下来越来越少。
:你来自台湾,如何看待大陆观光客的眼光与反应?
张钊维:这是帮助我自己去反省、审视的。其实台湾人对台湾社会有很多批评、不能忍受的地方。我有一个朋友,是我的师长辈,剑桥博士,台湾清华大学机械系的教授,但原来给我上的课是古希腊哲学跟现代物理学关系,可见知识渊博。但他写博客说没法再招学生,因为没有学生愿意跟他念书,觉得他太严格。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按照学术研究的正常要求去要求学生。我的好多朋友都在大学,一致的看法是,大陆生比台湾学生用功、深刻,懂得问问题,写的报告,打分最高的都是大陆生。当然大陆生可以到台湾,必然是经过千锤百炼,也比较珍惜机会、刻苦努力。但也反映出台湾年轻人的倾向:可以在很细致的地方做得很好,生活层面做得很好,但对于更深刻、宏观的追求不如以前。
我说过台湾文化是浅碟子文化,流传到大陆的,也是广告、歌曲、四格漫画之类。台湾非常擅长这类东西。但是长的东西台湾不擅长,这两年开始有一些长的出来,像《赛德克巴莱》,但很长时间都没有。我比作文化的长跑跟短跑,台湾擅长短跑,这就是台湾的特点,这个部分其实不晓得未来会有怎么样的发展。因为这是转机也是危机。不知道龙应台主管台湾文化后会有怎样的想法。
:现在有种论调,经常拿大陆与台湾作对比。
张钊维:我觉得有很多地方是共通的,我一直觉得我的成长环境跟大陆1980年代后很像,比如,都在某一种电子科技的环境下成长,我们那时候是电视,现在是网络。经济成长股市、房产、环境问题上也有相似性,文化上也都承接一定的发展基础,你们有北岛、阿城、第五代,我们那时候是侯孝贤新浪潮。但不一样的是,大陆的体量太大,不知道它的经济、人口流动会持续扩张到什么时候。而且,台湾一直注重知识分子和基层民众的结合,虽然有冲突、磨合,但始终没有剪断,但大陆似乎不是。所以我觉得现象上相似,但深层可能还是不同。
来自台湾,大于台湾
:那你来大陆是为了寻找文化上的另一种可能?
张钊维:是。我拍的纪录片重历史,会硬一点,这类纪录片其实需要比较大的社会环境的支持,因为通常是精英阶层、知识分子愿意看。这像是金字塔顶端,如果底部不够宽,顶部就不够大,支持的就会少。我一直思考,如何让基数变大。
:你的纪录片其实视角蛮多元,这是否可看作是一个台湾视角?
张钊维:我最近的思考有个新的认识,就是我来自台湾,但大于台湾。我希望台湾年轻人有这样的思考,而不是来自台湾,等于台湾,等于就把可能性绑死了,也就出现上面说的思考不够深,看得不够多。
但是“来自台湾”也很重要。我是上世纪60年代生人,所经历过的台湾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过程,也受到1970年代前辈的影响,带给我很多不同思考的角度,因为看到很多的变迁,正发生的变化,很多原本不注意不在意的东西10年、20年之后回头看,以前认为是陈词滥调、教条口号,今天看起来,真的蛮有智慧。比如上面说的,台湾文化保留了中国文化,什么是中华文化先另说,但1950年代有台湾社会学者写文章,说台湾是中国文化的实验室,里面的观点几乎就是现在观光客、媒体说的,只是用了学术化的语言。可我1980年代看的时候,觉得老掉牙,没有读出味道。当然,这只是台湾的一个阶段,并不是永远这样,但给我一种历史透视:当一群人有这样的感觉、反应的时候,并不意味着只有此时此刻有这样的事情,可能在过去的历史阶段也发生过。这样对历史、空间、不同价值观的比较,对“我来自台湾,大于台湾”观点的形成是很重要的训练,直到我今天在这里工作,处理中国近代史题材也是这样的工作。
以台湾视角 看台湾四五百年
:《寻找台湾生命力》产生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思潮是怎样的?
张钊维:婴儿潮时期出生的人,也就是台湾出生在1940末到上世纪50年代的人,比如政界的陈水扁、马英九,电影(界)的吴念真、侯孝贤,文学(界)的陈映真,音乐(界)的胡德夫、李双泽等,这群人在上世纪70年代基本已经创造了自己的一套青年文化,到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国民党原有政策跟青年文化之间的冲突愈加尖锐,在上世纪80年代末达到了g.c。而当时台湾社会股市狂飙,房价猛涨,街头出现各种维权活动,人们内心不安,所以要“寻找台湾生命力”,要重新认识台湾。以前,国民党对历史的定义,有故意忽略、遮蔽的地方,当时是要建立台湾视角的史观,这部纪录片就是试图在影视上以这种角度看待台湾四五百年的发展。当然,到了现在的时间点,我们应该重新再反思这一史观。
:你在上世纪80年代就组织了台湾研究社,很早就有了研究自觉。
张钊维:国民党对台湾本土资源的整理、投入很少,我们建立了一个学生社团,从台湾角度重新理解历史,做一些演讲、读书会之类的活动。台湾清华大学是在新竹,后面是一片山区,我读研究所的时候,发现那片山区埋着1896年日本侵占时,新竹抗日死去的那些人,就葬在梅贻琦(1931年起清华大学校长)的旁边。
:你还关注了“保钓运动”,《向右走,向左走》就是这样产生的?
张钊维:我跟(保钓运动)其中一部分人早就认识,后来说要拍反映学生的纪录片,我接了上世纪50年代、70年代的两集,后者也就是“保钓”。这个纪录片系列由不同导演分工,每个人的观点也可能不一样。我对保钓知道一点,但细节不多。当时台湾到美国留学比例非常高,台大一个班50人的话,可能有48个都去美国。当时台湾留学生到了美国之后,有一个趋势,大概1/3的人会左转,成为左翼,而1/3的人也改变态度变得中立,这个比例是惊人的。当然,虽然这比例这么高,但是我当时是不知道的。有些东西,是后来从张系国的小说《昨日之怒》里读到的。那群年轻人的故事里有许多传奇,影响一代知识分子。
:有哪些传奇?
张钊维:太多了。我采访一个国民党权贵子弟,她应该是“蓝二代”,现在是纽约下城区一个退休老师。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大概能想象年轻时有多美,她当时是美国伯克利大学留学生,发生左转,觉得念大学是小资产阶级,应该去深入农村,但是美国哪有农村,她就辍学,自己在大学门口卖包子。
纪录片的主述者,是个普通的宜兰到芝加哥大学留学的学生,他当时特别有毅力,自己办一个《科学月刊》,坐着灰狗巴士全美国走,向台湾留学生约稿,还约了李政道、杨振宁,美国编辑、台湾印刷,一期都没有停过。“保钓”开始,他因为约稿,本身相当于有一个通讯网,因此一直处于“保钓”的风口浪尖。当时临近毕业,他有个哥伦比亚大学的朋友,劝他该收手回国了,他不肯,结果被吊销毕业证明,断了生活来源。然后PC刚刚出现,他就开了个修电脑的铺子,像现在的中关村一样,生活下来,1988年才回到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