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罗杰现身上海谈中美电视剧差异
“在中国,拍摄电视剧的速度非常快,也通常不想花很多钱,一切都需要被迅速地搞定。这其实不只是中国,在很多别的国家都是一样。一旦你不愿意花很多时间和钱来创作,甚至在拍摄的时候只要听到说话声音就好了,至于好不好笑,没人在乎,那观众怎么会喜欢呢?”
——柯罗杰
早报记者 蔡晓玮
《老友记》(Friends,又名《六人行》)停播至今已经8年了,但是,曾经凭借执导该剧获得美国艾美奖的好莱坞知名情景喜剧导演柯罗杰(Roger S.Christiansen)如今周游世界各地时,被问到最多的问题仍然是和这部热播十年的经典电视剧有关。
上周,柯罗杰再次来到上海,和国内知名电视剧制片人张纪中、香港喜剧导演李力持、上影集团副总裁汪天云一起出席了“碰撞-思索——中美电视剧的深度对话”论坛,与沪上大学生共同探讨关于中美电视剧的热点问题,《老友记》不出意外地再次成为热点词汇。这部由美国NBC拍摄的展示纽约曼哈顿三男三女六位好友日常生活的情景喜剧,于1994年9月22日推出,并连续播出10年,在超过100个国家播放,曾在“9-11”后成为抚慰美国人心灵创伤的良药并在当年收视爆棚,而那一年,《老友记》正走过本来应当以之告终的第八季。在中国,《老友记》更成为广大英语爱好者学习美式英语的绝佳材料,甚至被研发成教学软件等材料在各大书店销售。
事实上,正如中国导演张纪中在论坛上所言,由于播出方式、创作体系和观众欣赏习惯的不同,中美电视剧要真正达到“碰撞”是很难的。美剧,一周一集,剧本进行反复修改,拍摄几经排练,每一集相互独立又互有关联;而中国观众则习惯于一天看好几集,制作必须全部完成才能进行审查和播出,故事则相对更加线性,讲究前因后果。但不可否认地,随着美剧春风化雨般对年轻人的影响,全球的观影习惯也正在趋同和改变,用汪天云的话来说,“中国是一个电视大国,美国则是一个电视强国”。
那么究竟《老友记》是怎样俘获我们的?其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中国电视剧所借鉴的部分?早报记者就美剧创作的规律和趋势以及中美电视剧的异同专门采访了柯罗杰。
2004年,作为上海电视节的评委,柯罗杰第一次来到中国;2008年,他曾经中方合作者的邀请试图在国内做一部类似《老友记》的电视剧,却最后搁置;最近,他签约德稻集团,试图更多地在国内授课,介绍美剧的创作模式。在接受采访时,柯罗杰说,他并没有想要改变中国电视剧的念头,但认为“中国电视剧可以更轻松一些”、“美国情景剧的创作方式对喜剧特别管用”。而在谈到美剧的趋势时,他不讳言新点子的重要性,更宣称《绝望的主妇》其实“一点儿也不美国”。
9-11帮助《老友记》重生
:这个月,大受欢迎的美剧《绝望的主妇》(Desperate Housewives)、《豪斯医生》(House M.D。)都告终结,而且都是终结在第八季。似乎,8这个数字对于即便是成功的美剧来说也不是一个好数字,这是一种诅咒吗?还是美剧创作的客观规律所导致的?
柯罗杰:如果说诅咒的话将会是一个更好玩的故事,但不幸的是,实际上在电视行业唯一的诅咒是剧集必须有钱赚然后才能存活。对于大多数的剧集来说,无论是怎样开始的,它所设定的目标都是可以持续播放5年,这是一个普遍目标,因为5年意味着将有100集左右的剧集数量。100集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因为假如你可以达到这样的积累,你就可以在全球各地销售这一剧集,也能够开始赚钱、实现盈利。当然,非常有可能,剧集放到第三季或者第四季就已经终结了,但是如果能够撑到第五季将是非常好的信号,因为终于可以有钱赚了。如果能够做到5季以上,那就更好了。
通常来说,像《豪斯医生》和《绝望的主妇》这样的大热剧集,包括《老友记》,它们会拍更多季,因为虽然已经达到目标,但仍然很受欢迎,人们愿意看。但《豪斯》和《绝望的主妇》它们的受欢迎程度已经有了下降的趋势,因为毕竟已经放了那么久。这就像一个生命的过程,它们有开始,也就有结束,只是早晚而已,即便结束了,它们也仍然是优秀的剧集。
:你恰恰是在第八季的时候接手《老友记》的,当时面对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柯罗杰:实际上我是在第七季的时候就加入了。第八季时,《老友记》面对的有这样几个问题。一个是演员们都已经对角色和剧集感到厌倦,他们非常希望去做一些别的事情。其实很多剧集,包括“豪斯”和“绝望”,当这些演员在8年的时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演出一样的角色时,他们虽然都很受欢迎、收入也非常高,但他们个人仍然希望挑战不同的角色。《老友记》的6位演员,他们都很爱这个剧集也很爱他们的角色,但到第八季的时候,他们已经觉得真的够了。
但是在第八季的过程当中,美国发生了“9-11”事件(2001年),这一灾难性事件对许多美国人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经历,他们紧张而恐惧。所以,很多人回到家里开始重新追看《老友记》,并且感到非常放松,找到了安全感。所以,《老友记》的收视率达到了最高峰。就是在那一年,《老友记》成了美国收视率最高的剧集,而且也获得了当年艾美奖的肯定,此前都只是提名,只有在那一年真正地得奖了。所以,电视台就找到演员们,说服他们再多拍两季,电视台得付更多的钱给演员们,但这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剧集的粉丝。但实际上,在第八季的时候,其实本来是打算结束的。
作为导演,最大的挑战是怎样让演员们重新对角色焕发热情。
收视率决定剧集生死
:我记得第八季的时候,整季贯穿的主题是瑞秋的怀孕事件。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决定每一季的剧情走向的?
柯罗杰:剧情的走向是编剧做出的。《老友记》的两位创始人雇佣了编剧,然后再雇佣了导演。在美剧的创作过程中,故事的走向是编剧的工作,导演和编剧的工作是相对独立的。
就怀孕本身来说,这个话题在美国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很多人都会有切身的感受。但在《老友记》里,瑞秋是在没有结婚的状态下就怀孕了,这一点可能比怀孕本身更有话题性,当然这在美国也很常见。对于创作者来说,做出让一个人物怀孕这样的剧情安排不是一个困难的决定,因为这个事件本身很受欢迎,你会看到其他的美剧里也会有大量类似的剧情安排。
:第八季的时候,《老友记》的收视达到了最高峰。那么,在美国收视率和剧集制作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柯罗杰:非常好的问题。收视率决定了剧集能否盈利,因为对电视台来说,收视率越高,他们就可以向广告商收取更高的广告费。美国情景剧一般是半个小时的时长,一般一集是22分钟,另外的7分半到8分钟试各种方式来让更多的观众关注剧集。但是,其实这些手段都不一定会奏效。
《老友记》不需要这么做,因为它本来就非常受欢迎。但很多剧集都努力尝试获得观众的注意。对于一个剧集来说,最困难的往往是第一年,因为观众根本不认识人物也不熟悉故事,而且他们也有熟悉的剧集。即便《老友记》,在第一年的时候也面临被砍的压力,情况是在第二季改善的。
现场观众就是评审团
:《老友记》中非常吸引我们的地方在于各个不同个性的人物之间碰撞产生的笑点。这些笑点来自于何方?你们又是怎样维持笑点和人物以及故事走向的平衡的?
柯罗杰:像很多其他的美剧一样,《老友记》有14个编剧,当我在拍这一集的时候,他们被关到旁边的房间里写下面一到两集。因为有14个人,所以总有人有好主意,他们在一起能够最大限度地讨论出一个极端有趣的剧本。另外一个是《老友记》中有6个主要人物,所以他们之间可以形成各种各样有趣的关系,这些关系互相交织又彼此独立,足以维持住观众的兴趣,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剧情结构。
因为是喜剧,所以你必须清楚喜剧到底是怎样运作的。最重要的一点是用最简单的细节来做戏,然后再翻过来倒过去地讲。比如乔伊非常兴奋地去赴一个约会,却发现那个女孩子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但他所有试图逃脱的方式都让他更加深陷于这个约会当中,就会非常有趣。虽然说起来简单,但需要非常辛苦的工作。
在《老友记》拍摄的时候,我们每周一到周五工作。周一我们会拿到一个剧本,所有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讨论这个剧本。作为导演,我带着演员进行排练,到下午,我们把排练的部分给编剧看,编剧做笔记、进行修改。周二,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做过改动的剧本,我们继续排练。到周三,剧本必须已经非常好了,因为周四,我们会上妆,并且架起摄影机进行拍摄。周五,我们会在300名现场观众前正式拍摄,每个镜头拍2到3遍。所以,编剧有3天时间修改剧本。但即便是到了周五,我们已经在拍摄了,如果现场观众不笑,编剧就会知道自己的笑话不管用,于是我们还会停下来现场改,有时候甚至会问观众的意见。
比如在第九季里,编剧有一个想法,就是让乔伊和瑞秋在一起,他们觉得这个点子很好。可是在拍摄的时候,观众席上窃窃私语,都不笑。于是我们的编剧组长就出来问现场观众是不是觉得这个点子不好。观众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不要这样,因为这两人就是“兄妹”。所以,他们修改了剧本。
:所以现场观众不仅仅是观众,还是评审团?
柯罗杰:对,因为他们才是这个片子的粉丝。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拍电视剧?就是为了观众,假如他们不满意,那收视率就会下降。而《老友记》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的观众群非常宽广,老少通吃,而且不同种族、性别的人都喜欢。
:这就是《老友记》最成功的地方?
柯罗杰: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就是因为这部剧讲的都是发生在大家生活中的故事,每个人都会碰到,比如恋爱、争吵、友谊等等,而且人物的性格是越来越鲜明的。到后期其实观众都可以猜到各人的反应,比如莫妮卡总是有洁癖,乔伊的恋爱总是不成,罗斯总是做一些很愚蠢的事情。他们就像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朋友那样。
:在《老友记》以后,你也执导了一些非常成功的情景剧。比如聚焦非洲裔美国人的《女朋友》(Girl Friends),和在青少年观众间广受欢迎的《汉娜·蒙塔纳》(Hannah Montana)。这两部面对的观众群似乎更有针对性,创作方式是不是也和《老友记》有很大的不同?
柯罗杰:是的。比如说《女朋友》,它也很成功,但永远不会像《老友记》那样成功。因为它的观众群始终是面对二三十岁的非洲裔美国人,连人物的语言都是带点Hip-Hop色彩的,就像这个年龄段的非裔年轻人平常会说的一样。
而《汉娜·蒙塔纳》也非常不一样。这出情景剧的出品方是迪士尼,迪士尼对于青少年情景剧有着一贯的要求,就是要在教育性的同时,故事也非常干净,没有任何的罪恶或是不好的东西。非常有趣的是,创作这些青少年电视剧的编剧有时候会试图为陪着孩子看电视的父母也创造一些笑点。比如其中的一集里面,他们就写了一个关于滚石乐队的笑话,完全是为了让那些大人在陪着孩子观看的途中不觉得无聊。
:《汉娜-蒙塔纳》的拍摄现场观众都是青少年吗?
柯罗杰:青少年和他们的父母一起。比较夸张的是,青少年观众的尖叫声,你知道在拍那部电视剧的时候,我们有时不得不戴上耳塞,因为这些现场观众叫得太刺耳了。同样的,如果观众没有反应,编剧也会改剧本,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式。
我并不希望改变中国的电视剧制作方式,但我希望可以介绍一些美国的电视剧制作方式,因为这些方式真的非常有效,特别是对于喜剧。在中国我也尝试着做一些电视剧,但必须先期就把所有的剧集都写好,然后等待过审。这样其实你就不知道观众喜欢还是不喜欢。
中国电视剧太严肃
:情景喜剧在美国的电视剧里是一个非常主流的类别,也出现了很多经典的剧集。这方面有什么是中国电视剧可以借鉴的?
柯罗杰:双方可以互相学习的地方很多。从我2004年第一次作为上海电视节的评委来到中国开始,我观察了一些中国的电视剧,也试图在中国做一些电视剧,从中也学到了一些规则。
比如在中国,电视剧往往需要用一个明星来吸引观众,这个模式更像是好莱坞电影的模式——你去电影院,票房很大程度上依靠明星的号召力。但是电视剧不同,当你在家里,你不需要付钱,只要打开电视就可以看到电视剧。所以美剧并不太走明星这条路。比如《老友记》,在开拍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名气,只有扮演莫妮卡的科特尼·考克斯当时在一些电影中客串过;扮演乔伊的马特·勒布朗当时已经准备如果《老友记》的试镜还不成功就卷铺盖回俄亥俄老家了。他们是随着剧集成长起来,达到明星生涯的顶端,但中国似乎不是这样。
另外一点是,在中国,拍摄电视剧的速度非常快,也通常不想花很多钱,一切都需要被迅速地搞定。这其实不只是中国,在很多别的国家都是一样。一旦你不愿意花很多时间和钱来创作,甚至在拍摄的时候只要听到说话声音就好了,至于好不好笑,没人在乎,那观众怎么会喜欢呢?
中国的故事资源非常丰富,我知道在创作上会有些限制,但其实总是有别的方法。比如在拍摄 《老友记》的时候,我们也常常试图一点一点做突破,比如更性感一些,更重口味一些,采取一些暗示的手法。
:你也在中国做过电视剧?是什么样的电视剧呢?
柯罗杰:当时合作方试图要做一个像《老友记》那样的电视剧。但是,他们希望由一个明星来主导,所以最后改了所有的剧本,我们一个团队一年半里写的东西都没有用了。因为那个电视剧是关于在上海生活的老外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打算用90%的中文和10%的英文来写作,后来却必须全部用中文,所有的老外都说中文,这在我看来已经不太真实了。后来就没有继续下去。但是通过这个过程我学习到了很多东西,中国和美国的电视剧创作机制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实际上在好莱坞做这个行业也很困难,你必须知道规则,加入公会,得到工作,然后不同的工作还有不同的规矩。所以,在哪儿都一样,我也觉得是一个很好的经验。
:有没有让你印象深刻的中国电视剧?
柯罗杰:我非常喜欢那些历史剧,呈现的方式就非常特别。而其他的,我的感觉大多是非常严肃的肥皂剧,戏剧性非常强的那一种。通常是关于美丽的女孩和男孩的爱情,或者婚姻生活,然后双方又各属于不同的公司,互相斗争。会看到一些非常严肃的场面,比如痛哭流涕或者扇耳光。这样的戏剧性确实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吸引观众的手段。我只是觉得可以再多一些轻松的,兼具戏剧性和喜剧的故事。
:8年过去了,现在我们仍然会觉得《老友记》是最能代表普通美国年轻人生活的美剧。这些年,流行的美剧似乎有离日常生活越来越远的趋势,更加具有戏剧性,比如《豪斯医生》、《绝望的主妇》、《越狱》(Prison Break),甚至像《摩登家庭》(Modern Family)那样的家庭剧也开始以同性恋话题来制造笑料,这是一种趋势吗?
柯罗杰:确实是这样。比如说《绝望的主妇》,我在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完全不是美国人的生活。是的,表面上看上去似乎是在很典型的美国郊区一个社区里发生的故事,但实际上,哪里可能有这么美丽的四个家庭主妇,而且每个人都干着那些比如杀人这样可怕的事情呢?当然,这也会吸引你看下去,因为最吸引人的角色就是那些有着一些罪恶色彩的角色,她们在做着你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
再比如说《摩登家庭》,实际上它的结构是非常老式的,但这个同性恋的话题即便在美国也有着一些教育性,当大家可以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一对同性情侣他们的生活其实和普通人一样也有各种矛盾和压力,也很有趣,人们也会慢慢接受这一点。
这些在中国受欢迎的剧在美国也都是非常成功的,总需要有一些新的点子来吸引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