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专职翻译：应先把原汁原味翻出来

　　撰文、编辑/ 王晓晶

　　如果说《黑衣人3》用“地沟油”“瘦肉精”和绵延不绝的古诗词勾起了人们对字幕君反感的苗头，那么《马达加斯加3》中以“赵本山”“小沈阳”为代表的欧美“星光大道”派则让人惊觉翻译界的大boss终于出手了！当这些中国笑星的名字从欧美动物嘴里蹦出时，影迷们只求“换翻译”。进口片的电影字幕，从《加菲猫2》开启网络俚语受宠的辉煌年代到如今的腹背受敌，不是观众吃腻了，口味刁钻了，而是地沟油们现身次数实在太过频繁，进而发展到无趣。总说“信、达、雅”，总提“与时俱进”，字幕君们急需重拾当年的意气风发，而不仅是投机取巧与哗众取宠。

字幕翻译这些年

　　从《加菲猫2》的崛起到《马达加斯加3》的争议

　　“如果翻译都再创作，进口大片都充斥网络流行笑话，而完全不顾影片本来的笑点和内容，那花钱进影院看的是什么？翻译抖机灵吗？”

　　如果将时间的指针拨回到6年前，坐在影院里冲着《加菲猫2》哈哈大笑的观众断然不会想到进口大片的翻译字幕如今已发展到令人心情复杂的地步。彼时，那只世界上最懒最馋最油滑的肥猫正满脸不屑地从嘴里狂喷“歇菜”“猫咪我灰常灰常开心”“满城尽带傻大木”“放开我，我是弱势群体”，观众却贱兮兮地爱死了这只自恋狂，并且与以往进口片相反，《加菲猫2》的译制版比原版放得更火爆。当时有人调侃，加菲猫必须感谢上海电影译制厂签约翻译顾奇勇，正是这位神人助其成功打入了中国人民内部。据说顾奇勇当初还想借用黄健翔“他不是一个人……在这一刻灵魂附体”的句式来翻译加菲猫带领动物们痛打坏人那一段，大概是觉得有点过，最后放弃了。

　　当《加菲猫2》席卷全国时，其实网络上早就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悄悄入侵影视界了，他们便是大名鼎鼎的字幕组。虽然其诞生时间不易考证，但2006年前后《越狱》在神州的风靡绝对是将其从幕后推到台前的最大功臣，这个群体甚至引起《纽约时报》的关注，2006年发表报道——《打破文化屏蔽的中国字幕组》。

　　美剧《西部风云》的翻译小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谈到以行业翘楚——“上译”为代表的官方翻译与民间翻译的区别：“在一部电影中，比如一个人不相信另一个人说的话，要用一个美国著名撒谎事件的典故，官方绝对不会译成‘这简直比西安宝马彩票案还假’，但我们没问题。”民间翻译的自由度还表现在对字句的注脚上——如某角色说了句厚颜无耻的话，翻译忍不住了，会在字幕旁打个括号，写上一句旁白“这什么人啊？”这些都是官方翻译不能比拟的“优势”。

　　2007年2月14日，《博物馆奇妙夜》在中国公映，该片出人意料地拿下6300万元票房，除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内复活的化石、雕像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外，充满网络化语言风格的翻译又亮了。当时豆瓣上有网友评价道：“第一次喜欢国配的片子，真是囧囧有神啊，顾奇勇这个翻译真的不错，国内译制片终于找到出路了。”不过两年后老顾在《博物馆奇妙夜2》中的翻译更“潮爆”，观众一边叫嚣着该片“充满了雷人雷语”，一边高呼“中国译制片有希望”。

　　沙皇伊凡雷帝在博物馆复活后，要与法老卡穆拉、拿破仑、美国的“疤面煞星”卡彭结盟，重新统治世界，他说：“我能不能不叫这个名字。现在的年轻人都以为我特别雷。其实我一点都不雷，我也不恐怖，我是实力派领导人。我应该改叫伊凡牛帝。”自我感觉良好的卡斯特将军在第一次出场时，面对现代人敬仰的眼神脱口而出：“明星也是老百姓。”而在2008年，顾奇勇翻译的《功夫熊猫》就颇受好评，2009年初的《大战外星人》也被认为“很本土”，“不差钱”“抓迷藏”“不是宅女”这些当时的时髦词儿都让电影有了更多观众缘。

　　作为“译制片新希望”的顾奇勇在当时接受了不少采访，他称，在翻译上述搞笑电影时，绝不能“贪污笑点”，“美国人笑的地方，中国观众也一定得笑出来，为此就必须植入我们能理解的幽默。”但他也表示，加入中国元素需把握尺度，因地制宜，否则就会不伦不类。

　　对于遍布网络的字幕组，来自官方的声音更多是“精神很可贵，但翻译有很多问题”。比如字幕组因竞争关系，总追求速度，看谁先把字幕传到网上，不少字幕组就是这样“一役成名”的。“速度是种光荣，但太快就意味着消化不了，别人写一个剧本花了多长时间，你翻译一集就半小时，能理解吗？另外有些复杂句式，水平不太高的字幕组都是跳过去不翻，还有的地方翻得相当啰嗦。”上海电影译制厂副厂长刘风说。

　　许多引发关注的出位字幕翻译大都存在于喜剧电影和动画片中。《功夫熊猫》上映前，就已有不少人通过网上枪版一睹阿宝憨态了。“剽悍不求回报，迷人更无所需”“我们死翘翘了，死得很翘很翘了”“当我还是愤青的时候”“表介锅嘛？偶粉抱歉”，这都是字幕组的神译。还有网友找出上译版与字幕组的翻译一一比对。这在当时更像个全民娱乐事件，无关争议和对错。

　　字幕翻译真正引发反感和抵触情绪是在《黑衣人3》上映后，尤其是史皇对着琼斯叔叔说的那句话被翻成“难道你就不担心这路边摊儿上的东西用了地沟油或瘦肉精”后，观众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神句中或目瞪口呆，或惊为天人。随后在几位网友进行的一场“捉虫”大战中，字幕问题被彻底摆上台面，随着《黑衣人3》中文翻译、八一制片厂贾秀琰的正面回击，字幕君们早年的美好光景似乎要被反对派武装推翻了。一位网友称：“如果翻译都再创作，进口大片都充斥网络流行笑话，而完全不顾影片本来的笑点和内容，那花钱进影院看的是什么？翻译抖机灵吗？”

　　《黑衣人3》只是字幕翻译问题引发更大范围讨论的序曲。在《马达加斯加3》上映前一晚，一位网友发微博称：“看完《马3》惊觉译制片翻译中的大boss出手了！河马对梅尔曼说：‘我们可以一起走钢索！我们可以夫妻档！就像小沈阳那样！’企鹅说：‘你以为我是赵本山吗？你拿这当星光大道？’我想说，这些出现在欧洲的美国产卡通动物们念出这些台词时，下面的观众中并没有人真的笑了。”微博被转发3000多次。而该片公映后，豆瓣上最“有用”的几条短评也都是投诉和鞭挞翻译的——“糟蹋完黑衣人糟蹋这个”“大银幕都要沦为过气网络山寨语言的阵地吗”“求换翻译”。

　　“现有翻译确实问题很多，这显然不光是译者自由发挥的问题。”影评人桃桃林林小淘淘称。上海电影译制片厂专职翻译陆瑶蓉则坦白告诉记者：“我们现在做翻译也是步步惊心啊！”？

字幕翻译怎样形神兼备？

　　一位专职翻译的心声：“好翻译不会让观众跳戏”

　　当字幕翻译权威界人士顾奇勇一眼就察觉记者“意图不轨”后，便直言“我不愿在媒体上对目前颇有争议的某个译制片事件发表任何意见”，并称“早已淡出电影译制圈”。记者辗转找到上海电影译制片厂唯一 一位专职翻译陆瑶蓉，虽然是80后小年轻，由她翻译的作品却都是大部头——《邻家特工》 《功夫熊猫2》《敢死队》《丁丁历险记》《哈7(下)》《雨果》 。

　　对话专职翻译陆瑶蓉

　　“翻译最大的责任是先把原汁原味的东西翻清楚，而不是着急进行二度创作。”

　　记者(以下简称记)：《黑衣人3》和《马达加斯加3》因字幕翻译引发诸多争议，作为专职翻译，你怎么看？

　　陆瑶蓉(以下简称陆)：《黑衣人3》是部很欢乐的片子，语言本来就很轻松，加一点中国特色和调侃句式，未尝不可。但《马达加斯加3》我还没有看过，不能妄加评论。其实作为翻译，我也会考虑网络语言和流行语在作品中的应用，但它们终归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对电影翻译来说，最大的责任是先把原汁原味的东西翻清楚，而不是着急进行二度创作。

　　记：在你翻译的《功夫熊猫2》里，也出现过“神马都是浮云”这样的网络热句，是为迎合年轻观众的口味吗？

　　陆：反而不是。不太了解原片台词的人，可能以为“神马都是浮云”只是网络用语，但它其实是比较禅意的东西，原话说得比较含糊。《功夫熊猫》里的阿宝是个很不着调的人物，让它嘴里说出很悟道的话，他还没有这种能力，他是用特别含糊的、莫名其妙的话堆出了这句台词。要是纯直译，观众更不明白，“神马都是浮云”在我看来有一点悟道和超脱的意味。

　　记：当时“不走寻常路”“你好萌”也流行了一阵子。

　　陆：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挺有意思，《功夫熊猫2》有赞助商，需要我们加广告词——“不走寻常路”。我左思右想，很费劲，结果片中有个狼老大，是反派的主要帮凶之一。孔雀要为朝代命名“孔雀元年”，狼老大就说“不行啊，现在是年中，年中说元年好像不合适”，然后孔雀凶了它一眼，狼老大就说：“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们就是要不走寻常路。”原文意思大概是“我们就跟人家不一样”。“萌”虽然和原意“cute”很接近，但当时我还是挺冒风险的，因为每次译完后，我们都会找不同层次的观众来看片，包括大学生、老艺术家、中年人等，大家都能看得懂了，才保留，如果跳戏，马上就得改掉。

“我们特别害怕观众会跳戏，看电影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到字幕上。”

　　记：所以跳戏与否是评判字幕好坏的一条标准？

　　陆：看电影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到字幕上，我们特别害怕观众会跳戏！我追求的好的翻译状态是——观众看了译制片，却没有在看翻译的感觉，人物语言就像用你的母语讲出。如果欧美片翻译中出现很“中国特色”的东西，观众很可能就一愣，观影的思路就可能中断，注意力会集中到这句话上。那这段戏的很多画面他就可能顾及不到或者错过了。

　　记：不同风格的电影，翻译起来也要区别对待吧？

　　陆：对，要看片子的类型，像年初我们厂译制《国王的演讲》时，翻译许思悦就特意做得很复古、很有历史感、很美、很严谨，这符合电影的基调；翻译《超级战舰》时，因为有很多军事术语，还特意找了军事专家补课，开船时各种坐标的读法，0到9的说法都是不同的，当时都请教了好多人；翻译《敢死队》时很痛苦，因为原片非常血腥，电影我看了十几遍，反复看着一刀下去一个头没有了这种场景，没有生理反应才怪。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承受的压力更大，因为是官方，要对翻译的准确性负责。而网络字幕组相对来说发挥的空间就较大，比如美剧里某个人不演了，他们甚至会打个括号说“我们悲伤地送走了XXX”。我们常开玩笑称现在是带着镣铐跳舞，前些天还有个同行说，我们现在做翻译也是步步惊心啊！又要接地气，又要顾及到全体观众，一不小心就被拍砖。包括现在有很多小说和游戏改编的电影，粉丝对原著的熟悉程度比翻译高很多，很可能稍微不注意，就被人挑刺，像翻译《哈7(下)》时，我不敢说多出彩，只盼大家不挑毛病就谢天谢地了。

　　记：除了英文水平高，翻译的中文水平更得过硬。

　　陆：没错，《雨果》就尽可能还原它本来的味道，语言也是符合那个时代的、工整文艺的。《敢死队》是动作片，得翻出硬汉的语言风格。最初做翻译时经验不足，每个角色讲出话来都差不多，翻久了就知道年龄、性格、职业都会影响到角色语言，比如一个中年退伍军人，跟刚入伍的大头兵肯定不一样。

　　记：你们的工作都是一对一吗？

　　陆：基本上一个翻译对一部电影，翻译一部电影就给一周时间，每部电影翻译成中文大概要1.5万~2万字，等于一周写一篇硕士论文，还要雕琢语言。我第一次翻译的作品是《邻家特工》，当时只给了3天时间，因为要赶一个档期上映，跟打仗似的。翻完后导演会做初对，会对整个口型、语言从头到尾改一遍，翻得好改得少，翻得差就改得多。导演会审核剧本，根据经验和对剧本的认知来修改。

　　大咖支招团字幕翻译有何标准？

　　TLF字幕组 翻译忠于台词又不拘泥于台词

　　成立于2002年7月，是国内成立最早的网络影视字幕组之一，字幕界资深元老。

　　答疑：一份字幕的好坏并没有固定的标准，但是通常具有以下特点：时间轴准确；翻译忠于台词又不拘泥于台词，翻译者可以有所发挥，但是不能和影片表达的思想冲突，适当地方可以注释；言简意赅，不影响观看影片；没有错别字。

　　顾奇勇 好的字幕翻译一定要懂戏

　　人称引进片翻译权威，译过《哈利·波特》系列、《博物馆奇妙夜》《达·芬奇密码》《X战警》系列等多部作品。

　　答疑：字幕翻译和一般翻译不同，一定要懂戏。只有把整个戏的起承转合、抖包袱的地方消化了，才能译得传神。同样一句话可能因为演员的语境不同，翻译就不同。比如“here”这个很简单的词，不能简单翻译成“这儿”，因为它有时候还代表“给你”。此外，中国元素在作品翻译中并非绝对，生动、有新意的词汇才应贯穿电影始终，如《X战警3》中有一句英文大意是“受到嘲弄的女人，比地狱还厉害”，我翻译成了“受到嘲弄的女人，肝火胜于地火”，这听上去就舒服多了。

　　刘风 字幕一行13个字看着最舒服

　　上海电影译制厂副厂长，配音演员，尼古拉斯·凯奇等影星的中国“代言人”。

　　答疑：唰唰唰……还没来得及看完字幕，眼前白光就一闪而过。很多影迷在看原版电影时都会遇到类似头疼的问题。其实，电影字幕节奏也有讲究，一般一行字幕最多控制在13个字左右。有些不懂的外行一行18个字，这样“灌字幕”，观众是来不及看完的。还有更可气的，演员还没表演，字幕就已经泄露了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