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声与色的初次“鸣”响

　　“中央电影摄影场”1933年10月成立于南京。图为主创人员黄天佐（左）、余仲英（右）、颜鹤鸣（右二）。

　　老老夏

　　今年4月下旬，著名电影美术大师韩尚义的高足颜昌铭从加拿大回国探亲访友。某日，我的这位《上影画报》杂志社的“师兄”亲临寒舍，说起对中国电影技术发展有着重大贡献的他的父亲——第一台国产电影录音机和“红唱片”的发明者，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生死恨》的彩色、录音技术顾问颜鹤鸣先生，以及他家一些不可忘却的往事，叫人顿时对颜老先生肃然起敬，并对他后来的不幸遭遇唏嘘不已……

　　浴缸里冲洗彩色胶片

　　上海淮海西路4006弄这个地方，解放前叫霞飞路1998弄1号，颜鹤鸣和周剑云于1940年在这里创办了“美成”影片公司，颜鹤鸣的小儿子颜昌铭和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生死恨》都在这里诞生。

　　过去，中国没有彩色电影，只是在拍好的黑白胶片上着色，或采取印染法，硬做成彩色，效果自然不尽如人意。1935年，颜鹤鸣和胡蝶、周剑云等七人组成中国电影代表团赴苏联莫斯科参加国际电影节后，大开眼界，尝试用柯达公司的16毫米多层彩色胶片，为杨文英、顾兰君、刘琼拍摄了几段样片，本想把中联公司的《欢喜冤家》拍成彩色电影，却因经费问题而未能成功。1939年，新华公司打算聘请德国摄影师，把陈云裳主演的《释迦牟尼》拍成彩色电影，也因成本太大而告吹。

　　1945年，经国民党教育部长陈立夫批准，颜鹤鸣作为电影技术方面的行家，在著名作家邵绚美陪同下，受命前往美国，为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采购器材，包括彩色胶卷等等，用于拍摄新闻片。在著名美籍华人摄影大师黄宗霑的帮助下，颜鹤鸣才得以进入好莱坞的摄影棚，现场观摩彩色电影的拍摄，还去了洗印车间，但不允许拍照和记录，他只能凭记忆把耳闻目睹的一切刻印在脑子里。

　　本来，黄宗霑想让颜鹤鸣留在美国当他的助手，颜鹤鸣也有此意。可是，颜鹤鸣的妻子患病进了医院，收到电报后，颜鹤鸣只得打道回府。回国后，他即倾注全力对彩色电影的拍摄、冲洗等技术进行研究，自行设计制造了简陋的冲洗设备，在自家浴缸里反复试验，终于初步掌握了彩色电影的摄制和冲洗技术。

　　著名导演费穆听说颜鹤鸣从国外带回彩色胶卷并掌握相关技术之后，大喜过望，因为他一直想拍一部彩色电影，两人一拍即合。拍什么呢？梅兰芳的戏曲，颜色一定会非常漂亮！他们最终选定了《生死恨》，因为此剧不仅思想内容好，戏剧性也强，很受观众青睐。梅兰芳当时已年逾五旬，抢救宝贵的艺术遗产刻不容缓。经费穆的周旋和努力，著名电影事业家吴性栽被说服，成立了一家华艺影片公司，投资10万美元，于1948年夏开拍了这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部彩色戏曲片，由费穆担任导演，梅兰芳和姜妙香领衔主演，李生伟和黄绍芬担任摄影，韦纯葆担任剪辑，颜鹤鸣负责彩色和录音技术方面的所有问题。

　　《生死恨》的电影剧本将齐如山原著的36场戏精简为19场，结局由团圆改为死别，梅兰芳塑造的韩玉娘在美学上无疑又有了提高。为了强调色彩效果，在灯光、布景、化妆、服装等方面都作了革新，一切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为慎重起见，颜鹤鸣在正式开拍前再次试拍片段和调试色调，直至梅兰芳和费穆十二分满意，才于1948年7月底正式开机。

　　颜宅前的花园里搭起了一个木棚，外面用油毛毡和帆布一封，就是摄影棚了。因为隔音效果差，又是同期录音，拍摄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进行。影片用的正是由颜鹤鸣从美国带回的16毫米安史哥彩色反转片，拍摄这种彩色胶片需要辅以高强度的灯光，又正值盛夏，炎热非凡，个别场景甚至需要双机拍摄，一机固定，一机摇拍。当时还没有空调设备，工作人员汗流浃背尚可忍受，但演员被烤得满脸通红汗水直淌则要影响形象，只能采取土办法，在一个电风扇前放些冰，不停地朝“摄影棚”里吹冷风，以降室温。

　　8月底，艰苦的拍摄终于完成，彩色胶片也经颜鹤鸣在自家浴缸里用冰块调节液体温度的土办法冲洗出来了，梅兰芳和费穆审看后非常满意，一干人欢欣鼓舞，觉得与美国的“七彩片”相比也毫不逊色。但是，在影院放映必须做成35毫米胶片，只能邮寄到美国扩印拷贝。不料，等到拷贝做好寄回上海，大家看得傻眼了，不仅声画不一致，而且色调偏蓝，严重失真，大红变成品红、金黄变成土黄，全景中人物的五官模糊不清……究其原因，可能是拍摄时灯光不足和色温不稳定，加上第一次拍摄彩色片缺乏经验，与美国扩印拷贝时的条件不匹配造成的。梅兰芳起先说什么也不肯拿出去放映，经再三劝说，考虑毕竟这是第一部中国自己的彩色电影，才勉强同意。

　　1949年3月18日，《生死恨》在上海皇后大戏院隆重试映，23日起分别在大光明、皇后、黄金三大戏院正式公映，“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的大标题在各报纸杂志和电影海报、广告上非常醒目，吸引了大批观众前往观看，其意义是划时代的。

　　5月的一个清晨，随着越来越稀、越来越轻的枪炮声，颜鹤鸣发现霞飞路1998弄里都是席地露宿的解放军，屋顶上设有一个岗哨。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哨兵不见了，有人说是中了潜伏敌特的冷枪。

　　颜鹤鸣觉得，解放军是一支仁义之师，一个新时代来到了。

　　制出革命歌曲的红唱片

　　解放之初，颜家从霞飞路1998弄1号搬到了威海卫路587号，颜鹤鸣在这里创建了中国五彩电影实验工场，可见他对《生死恨》取得的成果并不满足，决心在彩色电影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当时颜昌铭刚刚读小学，就在附近的民智公学(现威海路第三小学)。从他家三楼的窗口，可以看到民智公学的操场，家隔壁是它的分部。

　　587号原是特务机关，发生过命案，所以很多人说这里“闹鬼”，阴气重。可颜鹤鸣不信邪，偏偏租下这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而在他家东南方向的拐角边上，慕尔鸣路甲秀里318号(现茂名北路120弄5-9号)，原为蔡和森与向警予的住所，后又成毛泽东与杨开慧的旧居，现在已经成了纪念馆。

　　颜鹤鸣一到威海卫路587号，就参与了两部电影的摄制，一部是黑白片，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摄影机就架在三楼阳台上，拍对面595号阳台上打架的戏。还有一部是韩义导演的彩色片《石榴红》——徐天红、戚雅仙、茅盛奎、高剑琳、焦月娥主演的越剧。跟刘海粟学画的颜家大女儿创作了《石榴红》的海报，叫小弟弟颜昌铭当她的模特儿，一来二去颜昌铭也爱上了绘画，后来成了电影美术师。

　　后来，文华公司桑弧导演的《相思树》和《越剧菁华》两部彩色越剧片也由颜鹤鸣用自己设计制造的工艺设备冲印。因为吸取了当初《生死恨》的教训，保持原来的颜色，不重新配光，所以色彩非常鲜艳，效果很好。

　　1951年早春的一天，颜鹤鸣接到袁雪芬兴高采烈的电话，说周总理要看《相思树》，可能想在《相思树》和《越剧菁华》中挑选一部去参加柏林电影节。在文化局干部陪同下，颜鹤鸣和长子颜照铭一起，带着声画分离的拷贝和两台16毫米电影放映机来到北京。三天后，他们骑着一辆三轮车，把胶片和放映设备带到中南海。门警把车拦下，问明情况后，由警卫们帮着把胶片抬进去。颜鹤鸣架起放映机，装上胶卷，从晚上9点一直等到凌晨两三点，周总理和邓颖超来了。机器嘶嘶地转动起来，因为声带和画面是分离的，所以声画经常会不符，就要停下来处理，再重新开始，相当麻烦。当放完第二本刚要换胶片时，周总理说话了，“这部电影的剧情和表演都很好，色彩也鲜艳，可惜声画分离，又只能在你特制改装的机器上放映，我看送德参展只能放弃了……”周总理停顿了一下，又说：“目前看来要普及彩色电影为时过早，解放后全国人民都要大唱革命歌曲，需要灌制大量唱片，而原有的许多唱片厂如上海的百代公司等机器全损坏，材料也扔了。我知道你做事认真，有钻研精神，有声电影和彩色电影都被你研制成功，我就把研制、生产、灌录唱片的任务交给你了！”总理希望颜鹤鸣在10月1日之前，把革命歌曲的唱片做出来。

　　可见周总理对颜鹤鸣的能力非常了解，这个和胡蝶乘同一辆车进入明星公司的摄影学徒、龙套演员，靠自己的努力和刻苦钻研，于1931年在亚美无线电公司的工程师苏祖国协助下发明了第一台国产电影录音机“颜苏通”；1932年在霞飞路汾晋坊创办亨生有声电影公司，用“颜苏通”制作了蔡楚生编剧的电影《春潮》，并接受苏祖国的建议，把录音机改名为“鹤鸣通”，从此，他的原名“鹤眠”变成了“鹤鸣”。1935年，为了不用美国人刁难我们的进口货，他到南京中央电影摄影场，与汪洋和潘武鼎一起奋战半年，将“鹤鸣通”改进为具有混录功能的片上录音设备。

　　接受唱片任务后，颜鹤鸣又从钻研电影色彩回到钻研声音的道路上。在周总理授意下，四明银行拨了一部分款，颜鹤鸣把五彩电影实验工场改成唱片制造有限公司，重新改建录音棚，与原明星公司的同事、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合作，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音乐。

　　颜鹤鸣想，革命歌曲唱片最好做成红的。为此，他动足了脑筋，最后选用重胶合氧化铁等材料，真的赶在那年国庆之前制作出了《歌唱祖国》《全世界人民心一条》等红颜色的唱片。但氧化铁制成的唱片质地比较坚硬，唱针很易损坏。向上反映后，上面说，多备点唱针即可。

　　心灰意冷直至“鹤眠”

　　“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颜鹤鸣被打成“反革命”，理由是在制作唱片时“偷工减料”，还领了比一般工人高的工资，是浪费国家资产……于是，颜家被扫地出门，搬到了曾经用作《七十二家房客》景点的595号一个亭子间里。颜鹤鸣一度变得反常，把从美国买回来当宝贝一样的胶卷统统拉出来曝光，被妻子硬抢下才保留了一些。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明明按周总理的指示出色完成了唱片制作任务，怎么会变成“反革命”？后来，因为确实查不出问题，相关人员向颜鹤鸣口头道歉，但他已心灰意冷，便离开电影厂，独自去了苏州，向当时交通大学的一位冶金专家周志宏请教，研制国家急需的重工业原料碳化矽，冶炼金刚砂，艰苦创业，建成苏州第一个重工业企业克莱砂轮厂。

　　“文革”开始后，因当年被陈立夫派去美国以及在蒋介石去台湾之前专为蒋介石放了一次《生死恨》，成为颜鹤鸣的两条大罪，于是595号颜家那个亭子间遭到洗劫，他所有的技术实物、电影海报、图片资料，包括从国外带回的电影画册及与卓别林、黄宗霑等名人的合影，在美国获得的电影电视工程师协会证章等等，无一幸存。颜太太受了刺激，整夜不眠。颜鹤鸣作为“反动资本家”、“特务”、“反动权威”，被揪回上海电影制片厂批斗。

　　回到苏州后，颜鹤鸣觉得生存无望，便把一正一负两根高压电线绕在手上，一合闸刀——没想到，电压太高，跳闸了，导致线路突然中断，他的手指却在瞬间被烧毁，从此只剩8根……颜昌铭得知消息后，立刻赶去苏州劝慰父亲，“如今进牛棚不算什么稀奇事，你的朋友、徒弟、徒弟的徒弟，很多人都在牛棚。而你也算是菩萨保佑，幸亏没死成，否则我们全家都要戴坏分子帽子了！”颜鹤鸣便答应儿子，“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傻事。”

　　威海路上颜鹤鸣的唱片公司关门后，变成了服装厂，后又变成一家银行，再后来变成粮店……

　　2003年3月11日，颜鹤鸣“鹤眠”苏州，享年9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