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二次曝光》,一个直观感受是“杂糅”。导演李玉有强烈的商业化冲动,但这种企图却最终被自言自语式的抒情所抑制,使全片呈现为矛盾体。有趣的是,电影气质的分裂又与两段式结构、精神创伤主题相合,于是,《二次曝光》成为当代大陆电影“类型化”的一则寓言。
李玉的商业化冲动从何而来?这必须回到当下语境。对于“中国电影类型化”,我们似乎缺少对“常识”的反思与警觉:“类型”是好莱坞体制的产物,它扎根于美国商业电影土壤之中,而面对情况迥异的中国市场,则更有必要完成“本土化”的使命,仅仅移花接木是万万不可的。而在百余年的中国电影史中,称得上“类型”的屈指可数:50-70年代的战争片、反特片,港台地区的武侠片、动作片,或许还有近几年形成的小成本喜剧。因此,拿好莱坞的分类机制来衡量当代中国电影,实在让人手足无措。
然而,李玉和范冰冰仍为此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女导演+女演员”的拍档模式默契十足,很显然,她们有野心从当下中国电影生态中分出一块女性版图,并且愿意将这块版图投入主流市场经受磨砺,而不是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回顾其创作序列,前作《观音山》是文艺片内核,却采取了积极的商业营销模式,收获了8000万票房,成果显著;新作《二次曝光》更是从电影本体入手尝试商业化,她们定位于“悬疑”的类型诉求,并对希区柯克等类型电影大师进行了模仿,看得出做了不少功课。商业诉求固然可贵,但李范合作的核心价值并不在此处,而是其鲜明的性别立场,以及由女性视角主导的抒情风格。因此,笔者对本片所持的肯定态度,是建立在从《苹果》开启的作品序列之上,是基于“抒情”对中国电影的独特意义。
什么是“抒情电影”?如果非要下一个定义,我想,首先是有鲜明的抒情主体(独白、日记体、大量主视点镜头),还需要主观化的视觉呈现(表现主义式的色彩、明暗、镜头运动),最后是空镜头,书写情绪化的环境。从这个角度讲,李玉、娄烨就是当代中国“抒情电影”的代表,这些情绪甚至是过剩的空镜头与晃动、旋转、沉潜,是冗余,是面对历史的不可表达之物。行至不可叙事之处,只有抒情。与“第六代”的纪录风格不同,李玉并不选择客观展示现实,而是用主观情绪撞击着现实,与某种“世界潮流”(长镜头、全景、自然光、固定机位等)保持着审慎距离,有魄力,有胆识。
在《二次曝光》中,这种抒情潜流最终战胜了叙事企图,使得本片结构上的反转更具深意。前一半是女主角宋其的幻觉,后一半则是现实创伤,事件通过“移置”实现重合,最终悬念揭晓,那些陪伴女性主体的爱恨情仇不过是幻觉。这是表层。
解读《二次曝光》的关键点,除了繁复如《穆赫兰道》的精神分析之外,正是片名中的数字“2”——分裂,对比。其实,世界电影的基本修辞不过是“对比”,远如格里菲斯,近至阿巴斯、阿比察邦。如此说来,故事便有了第二层意义:前一半是子一代的痴男怨女故事,相当纯粹的中产阶级爱情;后一半则是父辈的创伤,相近的故事却裹挟了沉重的历史社会能指——底层。家庭破裂是宋其的创伤之源,她发生海难的父亲无法归来,是因为母亲已经拿了赔偿金开起小店,为了生计,父亲必须这样“死”下去。影片结尾处,父亲垂垂老矣的脸庞在钢铁锈迹处浮现,他是消逝中的“工人阶级”。
子代与父辈在这个电影中狭路相逢,从阴郁潮湿到暖阳沙漠,这种意象的突转说明了什么?“曝光”作为一种电影技术,暗示着从现实到银幕的距离。当身为中产阶级的“80后”们在电影院吃着爆米花时,他们会在银幕上指认出父辈,他们将惊愕于现代中国历史演进的断裂。至此,《二次曝光》便不只是个体故事,它具有社群视野,有超越性的关怀,或许,今日中产阶级之形成,正缘于中国工人阶级在资本全球化时代的示微。这是影片的深层寓意。
全片定格于海市蜃楼,真是一个巨大的象喻:子代身上折射着父辈的历史。宋其/范冰冰一头白发伫立海边,她渴望挣脱阴影的束缚,但是其迷离空洞的眼神却反证着救赎之无效。无论多么用力抹除,父辈的历史债务总会曲折复现,那种创伤从未消失。李玉在时间的裂谷处提示我们:遗忘,意味着背叛。
从《苹果》的户籍问题,到《观音山》的精神信仰重建,再到《二次曝光》的历史创伤修复,李玉与范冰冰这对拍档正在形成自己的创作模式——在鲜明的女性立场之下,她们的社会性视野最终呈现为自呓式的个体抒情,执拗,独道,贵在坚持。(Nostaglia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