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5日,纪录片《120的故事》在上海纪实频道“真实25小时”栏目播出,很快引起反响。该片是曾拍摄过《厚街》、《高三》、《差馆》的周浩导演2013年的最新作品,此片由他与上海纪实频道共同投资拍摄完成。10个月的蹲点拍摄,上百个小时的素材凝聚成80分钟的《120的故事》,延续了周浩的“手术刀”风格,切开“公共空间”,直视众生生存状态。
在中国南方的城市广州,一所省级医院的急诊室,每天不断上演着如八点档电视剧一般的曲折故事:有人因饮酒过度将相聚变成葬礼,有人因爱情背叛而走上绝路,有人因药物上瘾装病行骗,有人成了超速行驶后的孤魂野鬼……很多人从这里健康地走出,也有很多生命在这里画上句号。该片在视频网站一上线,点击率迅速飙升近70万,评论者称是“真实版‘急诊室的故事’”。有人认为拍到了医院最真实的一面,也有人认为避重就轻,过度美化了医院。对此,周浩对早报记者说:“有这样的争议,才达到了我要的效果。一部纪录片最好的效果,就是不要引导判断、给出结论。”
据网上资料显示,2006年至2010年广州急救医疗指挥中心受理“120”电话超500万个,出车50多万次,日均出车300次左右。而2009年,根据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数据显示,被120抢救的病人中99%没有付费能力,如交通事故、酗酒、吸毒、打架等造成的事件。周浩之所以选择急诊室里的故事,是因为通过这个窗口能看到中国的世间百态。
随着片子拍得越来越多,周浩的摄像机越换越小——因为这样他能够更加贴近拍摄者。影片结尾,周浩用细致的镜头描述了一个老人平静离世的情景。***小心地做着最后的清理,家属为死者穿上寿衣,没有痛哭,死者的儿媳在给老人穿好衣服后,半开玩笑地说,“靓仔啊,老豆”(很帅啊,老爸)。周浩认为,最后的结尾是最触动他的,他在片尾字幕里写道:“在医院,人们最不愿意看到,却永远无法避免的就是目送一个生命的终结,有尊严的活和有尊严的离世,是一个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
“通过这个窗口看世间百态”
:弗雷德里克-怀斯曼也拍摄过《医院》,你的《高三》据说缘于怀斯曼的《高中》,他是否对你影响颇深?
周浩:这个很难说。怀斯曼和小川绅介对国内早期纪录片作者影响很深。我采访过怀斯曼,我问他,对于我们这样的后辈,怎么才能做好一部片子,他给我的建议是去读诗歌。其实怀斯曼的东西不好看,他的那种观察方式,也许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所无法理解的。包括小川绅介的作品,按照现在的观影习惯,他的片子并不算一个吸引人的片子,比如他拍水稻的生长等,一般人怎么会关心这类片子呢?
其实我们之间未必有相同点,怀斯曼拍过《医院》,仅仅是在这个点上他提醒了我——医院也是可以去拍的。
:为什么会去拍急诊室?
周浩:我一直对机构公共空间感兴趣。在特定的公共空间,一些人的特别状态会被激发出来,那种状态是我最感兴趣的,比如说《差馆》中的派出所、《120的故事》里的医院,平常我们都是人模人样的,当紧急状态发生后,某些平时看不到的状态才会被激发出来。当然,仁者见仁,你看到的也许和我看到的不同,我想看到的,用一句话说就是当下社会。医院是中国的一个窗口,通过这个窗口能够看到中国的世间百态。
:你总共拍了多长时间?最长工作了多久?
周浩:大概10个月,分时间段拍摄,最长待过12个小时以上。这个拍摄必须是随时随地,没有任何迹象的跟随。电话一响,我也穿着白大褂跟着他们出去。
不能让我的拍摄对象受到伤害
:医院是个复杂的环境,任何一方都会对摄像机产生警惕,你怎么让他们打消疑虑?
周浩:我穿着白大褂,所以不太会引起注意。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人家可能觉得你没什么恶意,就会对你敞开一些东西。我经常会问自己,别人为什么不让你拍?我觉得根本的原因就是别人怕你会去伤害他。我其实拍到了很多,也舍了很多,我努力在片子里找到一个平衡点,不能让我的拍摄对象受到伤害,如果我觉得这个镜头会给他(她)带来伤害的时候,我会处理一下,把脸遮掉。这也是做片子的一个态度问题。在中国做纪录片的作者当中,我是属于涉猎比较广泛的那一类。别人为什么要让你拍——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纪录片作者,就是纪录片“原罪”的问题,一定要有自己的取舍。
:你在开拍前有没有预想,和最后拍到的内容有什么不同?
周浩:生活永远会带给你惊喜。你认为你了解这个空间,了解中学、了解派出所、了解医院,事实上你并不了解,价值影像资料其实不是泛滥的,而是非常缺乏的,我想做的,就是对事实的进一步了解。
:你用了大量篇幅描写一个常常假装晕倒,然后被送到医院的癫痫病患者,他有欺骗性也有悲惨性,你对他的理解是什么?
周浩:一个人在公共场合晕倒了,旁边的人自然会打120,他其实真的有癫痫病,并不是完全欺骗别人。他对于我的拍摄来说应该是个特例,因为急诊室这样的环境很少会有人出现两次,我是拍到他第二次进来时,才慢慢意识到这可能是同一个人。
其实没有必要去甄别真假,在医院,他突然有人关心有人爱了,会有一种满足感。为什么非要把他想得那么邪恶,人都会有善良的一面。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但是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黑白分明的,打个比方,小时候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五分钟后,小孩子都会问大人,这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许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就是错误的。社会的保障制度的缺失,使他的生活没有保障。
“人们常以模式化方式看待职业”
:最后拍他离去的背影时,你留了相当长的一个时间给观众思考?
周浩:对,会让人想很多问题。拍了《差馆》,有人就对我说拍得不够真实,他说没有看到警察打人,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认为警察会打人呢?因为很多人对这个职业已经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判断,那你觉得这种想法可取吗?
:片中的医生***也与我们想象当中的医生***有所不同,除了治病救人,也喜欢八卦,充满个性,这也是外界评论交锋的一个焦点?
周浩:片子播出前,我还是蛮忐忑的,在播出后我看各方面反响还不错,才敢告诉医院。他们看过之后并没有太大的意见,但是对于***在聊天的片段,***告诉我,***长就骂她们,说她们上班的时候不应该这么聊天。这也许是从职业的规范角度考虑的,但是这里也透视出一个问题,我们从来没有把这些从业人员当作一个人来看,谁上班不聊几句天!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用工作的状态度过上班时间。如果一直是工作状态,没有一句闲话,那就不是人。我们常常以模式化的方式来看待身边的每一个职业,比如说领导该是什么样,警察该是什么样,记者该是什么样。为什么会对警察和医生有那么多成见,因为我们没有把他们当成人,而是把他们当成神,扮演某种机器的角色。你我都可以八卦,为什么***不能八卦?她们抢救完病人说两句笑话让很多人受不了,很多电视剧里,人一死,医生和***都得做悲哀状,这个现实吗?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多了以后一定会有疲劳感。
视频网站上对这个片子的评论,完全是泾渭分明的两种讨论,一种就是说医院如何黑,一种就是为医院辩解。这说明什么?说明缺少沟通,缺少互相了解的渠道。其实我从头到尾也没有用过“溢美之词”说医生如何如何好,我只是把我看到的事件拍下来。也不是说我的观察没有“死角”,但是这种观察肯定是你平时不愿意去看的。我认为,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是这个社会不够诚实,过于功利和狭隘。打个比方,为什么《泰囧》这样的片子会这么火爆,因为喜欢单一的思维模式,简单不带思考。这其实就是教育体制的一种恶果——简单的、概念的、二元的。
“每个人都应该有尊严地活着”
:一个怀孕女人服了安眠药,被一个陌生女人送到急诊室,通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无数电话,就像看了一出连续剧,充满了狗血情节、电话诈骗、婚外情、外地人生存状况,你拍完的感受是什么?
周浩:很难说,拍了这么多片子,我形成一个特点就是不太轻易下判断吧。拍完之后都会感受到不同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这种形形色色的状态最让我迷恋。你看了感觉很狗血,但社会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状态,还有的人看完后总结出几点,从此以后,不喝酒、不吸毒等等。
其实就像片尾说的,要让每个人都有尊严地活着。这不仅是指有社会地位的人才有资格有尊严地活着,人生而平等,为什么乞丐就不能有尊严地生存下去?其实我们有的时候不愿意承认他们也有生存权利。还有一种观点,不要好吃懒做!如果碰到好吃懒做的人,就算他饿死我们也不用去管他,这种观点未必是站得住脚的观点。
:片尾,一个老人安静离世,看似平淡却分量很足,你原来设想的结尾是这样的吗?
周浩:没有,我本来打算拍孩子出生,但是在我拍摄的这10个月间并没有婴儿出生。老人去世这个镜头应该说是老天赐给我的礼物。如果换作是我,我的亲人去世,我真的很难这么平静地去为他穿衣服。虽然有可能因为他年纪大了,80多岁了,家人对他的离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我依然认为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是全篇最感动我的点。包括***在老人去世后,给他的七窍塞棉花,因为人死了以后,所有的孔都会流水,鼻子、嘴、包括肛门,所以要塞棉花。
我拍摄的时候尽量面对***的时间多一点,面对死者的时间少一点,应该说尽量避免拍到死者的面部,也是对死者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