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距离去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艺术家》在西方世界大放异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今,这部片子仍然被当成去年法国电影一匹创造了神话的黑马。这部中小成本的“默片”电影在2011年到2012年横扫了包括戛纳、金球、奥斯卡在内的许多重要奖项,成为近年来欧洲电影难得的大赢家。尽管时隔一年多,这部刚刚引进中国内地的电影,其票房在几部大片的夹逼之下表现并不太好,而且,在一年多的高歌凯旋之后,一些关于电影的批评和质疑也随之而起,不过这都没有影响导演迈克尔-哈扎纳维希乌斯(Michel Hazanavicius)的心情。
日前,哈扎纳维希乌斯受Unifrance的邀请担任第三届“法国电影在线”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在电影节的开幕式上,Unifrance的主席安东尼-克雷蒙—东奈仍把《艺术家》和《触不可及》作为去年甚至近年来法国电影的骄傲介绍给全球的媒体(两部分别是去年法国电影的票房第二和第一,但《艺术家》获得了更多重要奖项),并且播放了两部电影去年世界巡演的随行纪录片。
在《艺术家》的纪录片里,当法国人的名字一次次在好莱坞的颁奖礼上被念及时,片里片外,法国人的骄傲与自信溢于言表。纪录片里一些法式幽默引起了现场的笑声:在金像奖颁奖典礼外,乔治-克鲁尼在某个酒店的露天座位碰到可能正要赶去接受采访的哈扎纳维希乌斯,克鲁尼热情地起立招呼哈扎纳维希乌斯去喝一杯坐下聊聊,不过哈扎纳维希乌斯被簇拥着前行,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回头对着随行的人开玩笑说:“克鲁尼太磨叽了,没看到我正在忙么。”
对于《艺术家》是否值得获得如此绚丽的荣誉光环,《电影手册》前主编、法国电影学者付东在接受记者访问时评价:“《艺术家》是一部有效地把‘怀旧’的魅力和惊喜与现世的反讽相结合的作品。获奖的重要因素是,这部电影是对好莱坞至高无上的黄金年代的献礼,才不会有人介意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够‘美国’。我个人是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它优雅又有趣,也很有创意,表达了当下的一些问题。”付东表示,“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关于数码革命的,只不过是穿着‘燕尾服’而已,它讲的是在文化领域如何面对技术的变革。就好像当年的《雨中曲》同样借用了电影史(从默片到有声)来传达彩色电影和电视时期的到来一样。”
同时,针对去年几部同时“怀旧”的电影,付东认为,这些导演都是在通过对过去的想象,甚至通过讲述一些已经过时的东西,来巧妙而积极地反映当下的问题。而最具有创造力的应该是斯科塞斯的3D电影《雨果》。
采访中,哈扎纳维希乌斯强调“在剧院里的观众”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当被问及人们是否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只在网上看电影而不再去电影院时,他作为“艺术家”的自信又写在了脸上:“不会的。网络是推广电影的一个很有效的传播方式,可以帮助新人找到更多的市场,最终还是为了鼓励更多人去电影院。电影院和网络媒体是可以共存的。当年人们认为电影的发明会毁了剧场表现,电视会毁了电影,网络又会毁了电视……但历史会证明,万物归一,一切都会回到本源。”
观看默片是一种很特殊的体验
:你的电影最近在中国上映你知道吗?
哈扎纳维希乌斯: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听说没什么人看。(笑)
:同一时期上映的还有《少年派》,3D电影。你的《艺术家》是一部黑白默片,是什么让你想要拍这么一部“旧时代”的作品?
哈扎纳维希乌斯:其实动机很简单,就是一种内心的渴望。我很喜欢看默片,观看默片是一种很特殊的体验,作为观众,我很容易沉浸其中。因为电影没有对白,没有颜色,我就可以自己想对白,自己配音,自己调色,做很多的设计。这使得我在观看默片时和作品的距离很近。我很喜欢默片讲故事的方式,我知道作为导演,要拍一部默片是很难的。我拍这样一部作品并不意味着我反对数字电影或是其他任何一种类型的电影,只是我内心的一个冲动而已。我原本以为就是一个小作品,没想到可以获得如此之大的成功。
默片使电影更有意思
:作为一个默片的影迷,你最喜欢看哪一些默片导演的作品?
哈扎纳维希乌斯:首先,有很多伟大的导演都是从默片起步的,比如希区柯克和约翰-福特,当他们做默片时还很年轻,后来开始拍有声片他们才功成名就。其他的比如Fritz Lang、茂瑙、金-维多(King Vidor),当然还有最伟大的卓别林。一部好的默片是不会让人感到无聊的。
:你觉得欧洲的默片和美国的默片风格上有什么区别?
哈扎纳维希乌斯:我觉得美国(的默片)是首先开始关心社会中普通人的故事,而在欧洲,隐喻性更强,尤其是德国的默片,表现主义的风格非常强烈,它们不是讲具体的一个人,而是探讨一些概念:比如资本主义、工业化、工人阶级、宗教信仰等。而俄国的默片导演比如爱森斯坦和维尔托夫(Vertov),从电影史的角度来看,他们比较实验性,在电影语言上很有创造性,尤其在剪辑方面。不过我认为最后的赢家还是美国(默片),它们真正地挖掘了一种讲故事的方式。
:你事后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观众会如此买账《艺术家》呢?
哈扎纳维希乌斯:我想这部电影的(票房)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在电影节获得奖项。很多电影节在评选电影时,往往倾向评一些比较沉重的、痛楚的、反映阴暗面的,讲述困境与挣扎、悲观的电影。但《艺术家》“轻”得多,比较积极向上。而且这部电影从形式上也比较能区别于其他电影,所以可以在各大奖项上胜出。另一方面,默片是一种已逝的艺术,很少人再拍了,所以对于现在的观众来说反而很新鲜,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观影体验,和观看3D电影一样新鲜。
:尽管大多数人把《艺术家》看成一种向默片时代的致敬,但也有评论认为《艺术家》并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默片,不论从镜头语言、画面构图、灯光、配乐,可能都和经典默片年代的作品时期相去甚远。还有一种批评是,女主角的长相并不是典型的默片时代的女主角的样子。你怎么看?
哈扎纳维希乌斯:我觉得她扮演那个时代的美国演员还是比较可信的,长相上并没有差得太远。风格上我想尽量靠近那个年代,尽量尊崇好莱坞经典时期默片的特色和精神。我入这一行18年了,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拍摄风格,包括剪辑方式,用音乐的方式。还有一点,《艺术家》是一部关于“沉默”的电影。在默片年代,电影人并没有“默片”的概念,他们没有说话的选择,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电影(和我们现在的有声电影没有什么两样)。你可以看到我在电影里开了很多关于“沉默”“无法说话”的玩笑,比如做梦那段。对于现在的电影人(我)来说,是可以选择“有声”的,而我选择了“默片”,这种游戏使电影更有意思。
另外,电影的主题并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或是怀旧那么简单,这部电影的主要主题是讲一个人可能一时间一无所有,即便他曾经如日中天。这个主题很贴近当下人们的心态,什么都不确定,包括爱情、人生目标、工作等。在我小时候的年代,人们有了一份固定工作之后,往往一辈子都不会失业,现在工厂随时可能倒闭。世界不停地在以超越我们想象的速度变化,只能采取办法去适应时代的变化——这是《艺术家》想要传达的主要主题。
:那么,你有没有想要通过这部电影来审视电影技术的发展?
哈扎纳维希乌斯:你是说数码技术的革新,比如3D技术之类的吗?我没有想把它当成电影(故事)的主题。关于电影工业的讨论是电影人之间的,或者你我之间感兴趣的话题。《艺术家》的主题是,当你的世界在改变时,人应该如何顺应潮流。当然,放到电影工业里,可以看成是电影人在电影技术革命中如何改变自己,放到其他语境里,就有了其他意思。
音乐和叙事关系很紧密
:你自己是如何诠释《艺术家》这个片名的。我有点困惑的是,剧中的男主角其实不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他最多只是一个通俗流行电影的昔日明星而已。
哈扎纳维希乌斯:哈哈,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事实上,这部电影的片名不是我定的,原本有另外一个名字——《美人痣》(Beauty spot)(注:剧中女主角成名后的标志),但我的制片人觉得“艺术家”这个名字更好,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和你一样。男主角就是一个“傻瓜”,当他努力想成为一个好演员的时候,他拍的电影都很糟糕。我后来想,或许“艺术家”这个名字并不是指男主角,而是指这部电影本身。
:刚才你提到了声音的问题,你是否在电影里用了希区柯克的《迷魂记》的音乐?
哈扎纳维希乌斯:那是我给电影配乐师的建议,当初给了他很多电影原声的样本,放在不同的段落尝试。因为这部电影里的音乐和叙事的关系是很紧密的,所以我全程参与了配乐的工作。当时我想给最后g.c部分找一个配乐,尝试了很多,比如配乐大师Philip Glass的作品(注:著名电影音乐包括《楚门的世界》以及《时时刻刻》)、马勒的古典乐等。当我听到《迷魂记》的原声时,觉得那就是我想要的感觉。配乐师也尝试了一些接近《迷魂记》音乐的风格,但是都不太好。
其实除了音乐之外,电影还有很多其他的借鉴,比如“吃早饭”那场戏,就和《公民凯恩》很像。我个人并不是很介意。
:去年几部和《艺术家》在奖项中竞争的电影有斯科塞斯的《雨果》和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似乎都开始“怀旧”。欧洲导演向美国电影史致敬,而美国导演则虔诚地向欧洲电影人致敬。你有什么看法?
哈扎纳维希乌斯:我想那是碰巧吧,又或许我们同时感受到了什么,欧洲同时给了我们三个人灵感(笑)。就电影来说,《午夜巴黎》和伍迪-艾伦之前的作品在风格上是有连贯性的,他一向都喜欢巴黎,喜欢上个世纪的欧洲。但伍迪-艾伦这部片子并没有讲电影人的故事,更多的是关于艺术史和文学。
对于斯科塞斯来说,《雨果》是他计划很久的一部作品,他一直很喜欢默片。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我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方式来向电影工业的先驱致敬,他用了最现代的3D技术去回望当年的历史,并且他探索了这一技术的电影语言,利用了很多资源,拍了一部“大制作”,而我却恰恰相反,我用了当年的技术工具,是个小制作。他好像拍了近两个月,而我只拍了35天。
检阅历史才能弄清前行的方向
:你们几个导演都同时把目光投向了过去,这是不是因为当下的电影人正在面临一个创作的瓶颈,或者电影产业正处于某种进退两难的境地,才使得你们试图从前人那里找寻一些根基的东西?
哈扎纳维希乌斯:西方有一句谚语,“如果你不知道到哪里去,那就看看你从哪里来。”所以,回头检阅历史,可以使我们更能弄清楚前行的方向, 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不知道其他两位如何。不过我倒不觉得伍迪-艾伦有这方面(创作)的问题,他这些年拍了那么多电影都有很好的艺术表达,即便你看到一部(相对以往)比较差的电影,那也已经是一部好作品了。(笑)对于斯科塞斯来说,我想他确实在思考电影的未来走向,他是一个一直“质问”电影的人。
:听说你的下一部新电影是关于车臣战争的?能否讲讲进展如何?
哈扎纳维希乌斯:这是一部和战争有关的通俗剧(melodrama),根据Fred Zinnemann的有关1948年战后的作品《The search》改编(注:该片讲述二战后,一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年轻幸存者和他的母亲互相寻找彼此的故事),我自己写剧本,所以改编的自由度比较大。计划8月份能开拍,我的妻子贝热尼丝-贝乔(《艺术家》女主角)会参与演出,目前我还在挑几个孩子演员。
:是什么让你想拍这部战争题材的电影的?
哈扎纳维希乌斯:首先,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有很多战争大场面的战争题材电影,是一部情节剧。我希望能给一些人一个机会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我并不想扮演上帝的角色),战地是可以展现人性扭曲的最好的剧场。
:《艺术家》的成功对你下一部作品的资金方面有帮助么?在中国,即便一部电影获得了国际奖项,票房仍然可能很差,比如贾樟柯的《三峡好人》。
哈扎纳维希乌斯:虽然资金的事情还在谈,但是我想肯定会有帮助。在法国,专业上的口碑可以帮助一部电影找到很多国外的发行机会,最终收回来的钱也是很可观的。就我的情况而言,《艺术家》在法国国内的票房就非常好,在英国、美国等国家也很受欢迎,资金的回馈都很好。所以接下来,如果我还想做什么“另辟蹊径”的项目,就不会再有投资人质疑我。
:当初在拍摄《艺术家》时,没有担忧票房吗?
哈扎纳维希乌斯:基本没有,我关心的是坐在电影院里的人,他们是正在看你电影的观众。一般来说,制片方关心的或许是那些“可能”要来看你电影的人。对于我来说,那些(戏院外的)人不是“观众”,他们只是一个虚拟的“人数”,我只为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努力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