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采访
我觉得 “文学青年”是个很好的词。
●这就是老舍说的,文学就是寻常与亲切。
●回头一看,多少年过去了还会有共鸣,这才叫文学,消费一个故事就没意思了。
解放周末:不管称呼你什么,很多人都感觉你有“文学青年”的气质。
柴静:我觉得“文学青年”是个很好的词。我身边的朋友,他们性格各异,如果说有什么共性的话,就都是文学青年。我们都是在小时候喜欢阅读,十几岁开始写东西,就像崔健说的,只要我有笔,谁也拦不住我。不论你是在吉林延边的小县城,还是山西的小县城里,一个小男孩或一个小女孩,在绿色格子里开始写文章的时候,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是为了让人传阅,就是王小波说的,为了“自我”。就像叶子要展开一样,就这么简单,生命原始的劲儿就在这,它要张开,要表达,要看见。文学也是这样,它貌似无用,没有什么济世功名、经世致用的东西,但它对人的心灵是特别重要的。
解放周末:无用即大用。
柴静:对,如果我没有保持对阅读持续的兴趣的话,我一定是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这是肯定的。
大概我四五岁的时候,就用小刀在我们家墙上刻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可能有的字还不太认识,刻错了,但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里面的意思小孩子是明白的,因为某个春天的早上起床的时候我看到了,感受到了,但还表达不出来,遥远的古人的这几个字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啊,音乐、韵律和色彩的美,我就把它刻下了,这是文学的共鸣。人的心灵与心灵相见了,世界突然多了一个纬度,让人觉得很深广。
就像我看李娟的书,她在阿勒泰的戈壁里,年三十放两只烟花,没别人看见,谁看得见啊,母女俩人在那头过着贫苦的生活,就是白欢喜,自得一下,她能为了什么,没有目的。但远在北京的我“看见”了,我心中一动,就不得不写下来告诉她,哎,我也看见了。这就是老舍说的,文学就是寻常与亲切。
解放周末:人们往往认为文学应该跌宕起伏。
柴静:这可能和我的趣味有关,我的趣味是比较现实主义,托尔斯泰和曹雪芹教给我的关于人的知识和采访的知识,多过任何教科书。
《红楼梦》也可以拍成通俗言情剧,大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家伙,但真去看这本书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寻常的人生经验,隔了几百年也能感觉到男和女初相识的情愫,家族里的人都是寻常的。举个小例子,抄检大观园后,薛宝钗突然说要搬出园去住了,这里曹雪芹用了一句话,“李纨看着尤氏一笑,尤氏看着李纨也一笑”。笔墨之间如果不琢磨,就过去了。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呢,抄检大观园后亲戚家的姑娘为了避嫌搬走了,还得找这个借口,不能明说。我“剽窃”了这个,我的书里老范和老郝那段,她俩的表情让我想到了这点,你看,隔了那么多年,人和人又相见了。这是夹缝文章,以前我看不到这些,如果我不是日积月累地看,也看不到这些。
解放周末:你看了多少遍《红楼梦》?
柴静:很难说,但我当年从湖南到北京就带了这一本书。
解放周末:女孩子爱看《红楼梦》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又特别喜欢看《顾准文集》?
柴静:里面都是人么。我看《红楼梦》看的也不是传奇、言情,我看的是人性,我看的是平等,我看的是曹雪芹对于各种人物同时加以理解的深度。顾准对于经济和政治的研究,一切都是为了人,从人出发去研究,才能不去建立天上王国,老老实实尊重规律。托尔斯泰也是这样,所以他才能把《安娜·卡列尼娜》从通俗剧写成文学。回头一看,多少年过去了还会有共鸣,这才叫文学,消费一个故事就没意思了。
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并不重要,不要太爱惜自己的羽毛。
●文学和新闻,都是“看见人”。
●人是需要尊严和空间的,当她的悲伤来得太强烈的时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解放周末:对文学的理解与对新闻的认知,这两者的相通之处是什么?
柴静:都是“看见人”。一切事件都是人的结果。人永远是个寻常,一切人都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发生在身上的事情是在意料之外。
解放周末:以前你的采访似乎更多关注的是事件,现在则更为关注事件中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柴静:这是我很重要的思想上的改变。
以前我认为事件影响人,所以那时我注重事件,认为事件造成了各种结果,这些结果对世界形成了影响。现在我的想法是人造就了世界,每个事件中的人的价值观、思维方式、他所处的位置和相互之间的关系,造成了事件,所以就回到人本身来认识事件。
其实这也是受托尔斯泰的影响,他也是用很长时间才明白,所有事件都是人的爱恨欲念冲突交织的结果,而不是激发。拙劣的情景剧里人都是被激发的,情节发展不下去了,女主角立刻就得了白血病,或是男主角的初恋情人就回来了,这是靠外在的戏剧性来推动情节,使人产生情绪。真正的人生是靠各种欲念不断滚动发展冲撞来形成事件。
比如做药家鑫案,你要从事件的结果往前推倒,一轮一轮,回到事件的初始点,若看不到这点,我们就拆解不出事件的本来面目。
解放周末:也就错失了认识事件的机会。
柴静:昨天我还在和同事讨论这个事件与人的话题。我们是从袁厉害这期节目说起的,因为我们答应过身在病房里的袁厉害,拍下孩子们的近况,让她看看。当拍到一个聋哑小男孩的时候,他很聪明,让我蹲下来,在我的脸颊两边各亲了一口,然后指指自己的脸颊,让我亲他。我亲了一下,以为完了,他不干,示意我另一边也要亲。最后,我们把这个镜头放到节目中去了。大家都没有异议,觉得可以这样用。这个细节暗含着孩子在过去几年里的处境,他是如何被对待的,有价值。
也有同事问我,当采访对象和记者有情感交流的时候,应该怎么拿捏分寸。我觉得记者如果是被动的,当对方把情感施加在你身上的时候,只要以正常的人性承接就可以了,但不要主动施加什么,那样就逾越了分寸。他们就说,主动施加也没什么啊,会显得更有人情味啊。我觉得一个节目有它成熟的人格,我现在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觉得自己在情感表达上应该是相对克制的,沉着的。
我举了我采访张妙母亲时手搭她肩上安慰她的那个例子。如果20多岁时去采访,我还是会进屋,当我发现摄像师要掀帘子进来的时候,我很可能不会去阻拦。但当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用余光看到摄像师要掀帘子进来时,我会冲他摆下手,示意他停在帘子外,让他别拍,别直接拍采访对象的悲伤。人是需要尊严和空间的,当她的悲伤来得太强烈的时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解放周末:人与人之间应当有恰当的距离。
柴静:对,你要意识到你是个陌生人,别以为自己是记者就跟谁都“自来熟”,别觉得自己问什么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关切过头了,就是冒犯。
我曾经采访过一名遭受性侵的女孩,她因为杀死施暴者而被判刑。在看守所进行采访的时候,她提出不希望现场有男性,可摄像师和法警法官都是男的,而他们又必须在场。我告诉摄像师,就远远地拍女孩的剪影。然后我和她紧挨着用耳语完成了采访。在采访时,有些事我知道我可以问,但我没有。这事无关案情,有关人性,但这部分太私密,是人家与妈妈姐姐才能分担的部分,不要冒犯。
解放周末:可在很多人看来,“追问”是记者的职责。
柴静:当一个人说“我追问某人”的时候,重点往往不在追问这个动词本身,也不在宾语上,而是在隐含未见的主语上,是“我”在追问,这个“我”显得很牛哦,虽然“我”没有出现,他要的是这种感觉。而现在对我来说,宾语最重要,对方最重要。我要感受他,我并没有之前就想好要怎么去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我不知道张妙家有没有帘子,我也不知道那个女孩会说什么话,我就尊重我当时的感受,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觉得这样做更合适。
解放周末:你曾说过,***是无底洞的底,作为记者难道不该去追寻***吗?
柴静:当然,但不必挂个幌子叫嚷。这种叫嚷本身就很虚弱,还有就是特把自己当回事。我们每天去一个煎饼铺买煎饼,煎饼做得挺好的,可人家也没有挂过“德艺双馨煎饼铺”的牌子吧,把煎饼做好了,不卖臭鸡蛋,就这么简单。
我们不要把身份看得那么神圣,弄得那么明晃晃,我们可以保持疑问。 “追问”是一个什么样的词,好像对方在前面,后面有一种紧张感。其实没有必要有那种紧张感,就像我们坐在一起,一问一答,一来一往,挺好。
很多时候,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并不重要,不要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应该为了事情本身,去做那些对的、应该做的事情。
解放周末:做对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柴静:就是为了“对”。
认识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么。
●每一个障碍都是你重新认识世界、认识你自己的机会。
●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要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
解放周末:早年你在电台工作,后来到《东方时空》的“时空连线”、《新闻调查》,到现在的《看见》,这几个不同的岗位有没有让你感觉“不对劲”的?
柴静:做“时空连线”时我身上散发出一种失败的气息,主要还是不懂,没有经验。没经验时人就没自信,就容易显得虚张声势,一虚张声势就显得更加虚弱,就是一个恶性循环。但也确实下了苦功夫,自己做策划、自己剪片子,每天报选题,让自己的肌肉变得强壮起来。叶子往外长碰到了石头,但它还要长,还是会长出来。
解放周末:这也说明,做“对”是需要积累的。每个人可能都想做“对”的事情,但往往会遭遇到“不对”的环境、“不对”的条件,这时候怎么办?
柴静:当年为什么我做《新闻调查》感到特别过瘾,调查是什么,就是不断碰到障碍又不断突破的过程。生而为人的很多乐趣都在这。人生如果没有障碍,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每一个障碍都是你重新认识世界、认识你自己的机会。认识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么。
解放周末:关键在于怎么作出判断。
柴静:这个判断要准确,判断来自于你看到各种社会力量的流变,而且它们会在什么地方遇合,相互激荡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其实历史当中已经出现过了。对历史了解越多,对现实的观察越敏锐,判断力也会越精确。判断精确了,在契机来的时候,你所受到的阻碍也越少。所以要很敏感,像钉子一样毫不犹豫地嵌进缝里,那一瞬间要非常准确,不能犹豫。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要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如果能让这两种视野纵深延展的话,那么我们对于现实的判断就会更准确一点。
解放周末:你是通过什么方式向历史学习的?
柴静:主要还是阅读吧,历史类的书在我的书架上大约占到一半。
解放周末:每天会花多少时间来读书?
柴静:我基本属于只要能腾出手就会看,没有固定的阅读时间,随时随地都会看,要专门有个阅读时间也挺麻烦的。我的包里总装着书。
解放周末:即使化妆品不带,也会带书。
柴静:化妆品倒经常忘带。 (笑)这两天我在看《忧郁的热带》,也觉得很好,我对社会学、人类学的内容都很感兴趣。我们要向西方新闻写作学习,我说我看托尔斯泰什么的,但你要知道其间的差距太大了,要把这些台阶一步步走实,你要先知道好的东西在哪,要避免从较差的开始,要从比较好的一步一步践行之。
“作家”这两个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觉得我配不上。
●人生的阅读总是充满惊喜,好比你认识了一个亲人,他又给你介绍了另一个亲戚。亲切的人总会相遇。
●真正的作家是什么人?我想应该是“年轻人”,他们在精神上永远不衰老。
解放周末:有没有想过以后不当记者不做主持人,纯粹当个作家?
柴静:不会吧,“作家”这两个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觉得我配不上。
解放周末:现在有的人业余画了几幅画就敢称自己是画家,有的人匆匆出了一本书就敢说自己是作家。
柴静:有的人自称作家,我不管,但我心中有我对作家的标准。
解放周末:在你心中哪些人可以称为真正的作家?
柴静: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比尔、曹雪芹,还有好多。我有自己喜爱的人,这个群体的人都有相近处。像我最近刚读完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我非常喜欢,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他写的是十九世纪的文学,听上去多枯燥啊,讲的都是拜伦、雪莱这些人,我连他们的诗都没怎么看过,但我却被这套书完全迷住了,以至于读到精彩的段落时,会忍不住站起来,在我们家屋子里走上两圈。
真正的作家是什么人?我想应该是“年轻人”,他们在精神上永远不衰老,即使隔了一百年、两百年,永远不老,永远年轻。就像勃兰兑斯,我是看了他对歌德的评价,才去买了歌德的书看,后来又看了朱光潜写的《歌德回忆录》。人生的阅读总是充满惊喜,好比你有一个亲人,他又给你介绍了另一个亲戚,亲切的人总会相遇。
他们这类人精神比较雄壮,就像大橡树,不会在贫瘠的土地里成长,因为在那里它长不高,它也不会跟其他树挤在一起,因为那样会长得很细。橡树总是独自在山崖上,在沙土层里,经历了跟风雨的搏斗后,才长成苍天大树,展现出特别雄壮摇曳的姿态。我欣赏的有文学气息的人,就是这样一类人。
解放周末:所以对于“作家”二字,你虽心向往之,但还没有实现。
柴静:也不可能实现。我只是一个博客爱好者。 (笑)我很了解自己的才干,我对自己的角色认定很清楚。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做记者的原因就是,对世界了解越深,对自己的了解就越深。不要说我没有第一流的才能,我连第二流、第三流的才能都没有,但我可能有第四流的才能,只要不自甘下流,仍可以有所作为,我可以把第一流、第二流人的精神呈现出来。比如像卢安克这样的人,我把他呈现出来了,虽然呈现得还不够,但我尽力了,并将它传播出去。这就是做对的事情。
解放周末:所谓做对的事,就是看见人的寻常、亲切,这也是你的出发点和归宿?
柴静:对,是出发点也是归宿,但不是目的。如果看见人是为了目的,就把人当成了为了论证你的观点正确而使用的工具。
我个人也很少用“目的”、“意义”这两个词,如果你总是抱着盲目的乐观主义,给世界设计一个模式,并坚信世界会按你的设计发展,那太狂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