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为超。
2011年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之后,一篇名为《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随想》的文章写道:“融资就像打一口井,选的地方不对,工具不够专业,或者挖得不够深,你的所有努力只能产生一口废井。”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将《归途列车》、《活着》等纪录片推向国际的纪录片制片人赵琦、梁为超。
在一次采访中,一位导演曾告诉早报记者,中国现在不缺好的纪录片作者,缺的是像赵琦、梁为超这样会“找钱”的制片人。
为了让纪录片作者不再“苦行僧”式地拍摄,国际资金、公共资源、作者三者应该如何更好地融合?早报记者就这些相关问题专访了赵琦和梁为超。
赵琦,199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同年进入中央电视台工作。2002年至2003年公派至英国,在伦敦大学学习纪录片导演和国际制片,获硕士学位。2003年至今在中央电视台英语频道担任纪录片栏目制片人。2008年在亚洲广播电视联盟电视奖项的工作中担任评委会主席。赵琦制作了《归途列车》、《千锤百炼》、《殇城》等数部纪录电影,获得了金马奖、金熊猫奖、伊文思奖等近40个国内外主要的纪录片奖项,并在BBC、ZDF、NHK、PBS等国际主流媒体播出。
赵琦:国内还没有纪录片制片人这个工种
:如果我是一个纪录片作者,有了一个构思,你首先会提哪些建议给我?
赵琦:我首先会告诉你,你需要找一个制片人(笑)。当然前提是,你希望你的片子能够有更多的人看到。但很多中国纪录片导演不愿意找制片人,关键原因是好的制片人太少。现在国内能做这个事儿的人也就四五个。
:国内很多纪录片作者都自己做片子,没有制片人,但并没有影响到片子的影响力。从制片人的角度看,你认为区别在哪儿?
赵琦:我们都知道导演和制片人的工作是分开的,就算是剧情片,也很少有人能合二为一做到位。中国有很多不错的纪录片导演,却没有纪录片制片人这个工种,导演单凭自身一腔热血在做,缺乏贴合市场和产业规律的推广计划,导致这些非常好的片子做出来也是默默无闻,即便国际上拿了大奖,也很少有普通观众知道,非常可惜。
:如果我去“找钱”的话会遇到哪些状况?
赵琦:一般来说,如果你去国外,国际机构会问你三句话:你的故事是什么?片子准备怎么拍?什么时候能拍完?另外,如果你的片子要拍5年,很少有人会在第一年给你钱。因为一般来说拍到第三年的时候,故事的走向才会清晰。因此,你还需要有一个合理的预算。如果预算多了,人家会害怕。反过来,太低了也不行,比如摄影师的费用一天应该是2000块钱,而你报了500块,对方可能会认为摄影师水平太低了,这样压低成本会影响到片子的质量。所以,这个预算要贴合你的实际拍摄情况,简单一点儿说,你要拍3年,1年打算拍150天,3年下来这450天的钱你打算怎么花?这个预算很多导演都没有考虑,一边拍一边想,后面就捉襟见肘,有时作品都完成不了。但如果是交给制片人来做,他会用他的经验帮你把所有的事情先考虑清楚。
:《归途列车》的海外发行,你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
赵琦:《归途列车》的海外发行是整体交给了美国的一个发行公司,但这样的形式对一般的中国影片都很难。美国的发行公司每年也就拿十几二十个项目,而且主要是本国的片子。如果说中国1年有10个好片子,绝对不可能全部进入发行公司。《归途列车》的经验不太容易被复制。第一步是能在国外找到钱,第二步是能在国外的主要电视台播出,第三步才是进入主要的市场院线和其他领域。美国是我们很大的一个市场,这个市场很丰富也很困难。如果能够摸索出这样一条道路,其实被选择的内容,不光是纪录片,包括一些小成本的艺术电影也可以这样去做,但一定要在针对性强的区域和人群里进行发布。
:联合制片有很多优势,比如借鉴一些新技术和在发行上的优势,是否有可能成为未来趋势?
赵琦:不好说,联合制片也是有利有弊。好的是,如果你和一个外国制片公司合作,能通过这个公司申请那个国家的扶持资金,因为很多国家的基金都只是给本国的片子。像柏林电影节的基金是10万欧元,但是你必须和一个德国的公司合作,而且还要求有几个主要的创作人是来自德国,这里还涉及复杂的法律和财务问题。因为管理复杂,国内没有多少愿意联合制片的片子。联合制片是不是好的模式,其实很多时候取决于片子的内容,像中国和加拿大联合制片的《千锤百炼》,导演本人是加拿大华人,就比较好。一般来说联合制片报批等待的时间很长,成本很高,国内很少有人这么做。
:现在国内公共资源逐步开放,扶持力度逐年加大,能否分析下其中的利弊?
赵琦:没错,近几年公共机构开始把公共资源拿出来使用,上海纪实频道和央视纪录频道都会做一些扶持项目,帮助一些青年作者和小的制片公司,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是,这些公共机构往往只能提供较少资金,同时要求拥有作品版权,这与作者本身的利益未必是匹配的。作者如果把版权全部交给电视台,就没办法再去寻找其他机构,获得更多资金。一部好的纪录片最起码要拍上2年,如果预算不够,要么片子流产,要么资金压力就转移到作者自己身上。所以我个人认为,若公共机构能对纪录片创作团队的利益给予更多考虑,纪录片的作品可能会更丰富,质量会更高。
:纪录片作者经常会参加国外电影节及国内各种形式的作品放映,你怎么看这一部分的收益?
赵琦:据我个人经验,这一部分的收益微乎其微。国际电影节的惯例一般是付给作者放映费,有的会负担交通费用,但也仅仅是业内的交流宣传,如果把这个作为盈利的方法实在很难。除非全世界4000多个电影节,每个都邀请你,每个电影节给你1000元,那么你才有400万元的收入,但这肯定是不现实的,更不要说很多纪录片人还没有机会走出去。在国内,纪录片基本没有形成市场。国内专业的纪录片频道很少,做得好的只有上海纪实频道和央视纪录频道,但央视纪录频道对片子的内容及制作水准有一定要求,有可能导演作品达不到那个标准;上海纪实频道还可能坚持播放一些个体导演的作品,但费用很低;国内院线就更不用说了,基本没有可能,因为大部分大陆的纪录片都没有申请电影局的拍摄许可。所以大部分的纪录片放映都变成了一种俱乐部形式的放映,主办方会象征性地给作者一点放映费,再加上网络的费用,可能都不到10万块钱。
:你认为影响整个产业发展的因素有哪些?
赵琦:我觉得首先是国内现在没有健全的市场环境。其次,与别的行业相比,纪录片的发展相对不平衡。比方说,中国外贸产业为什么会发展得那么好,因为有退税。做文化产业有没有退税?做纪录片有没有退税?加拿大纪录片产业很发达,就是因为有退税。你花一块钱,国家会退你钱,省也会退你钱,最后等于差不多可以退三毛钱。除了退税制度,还有审计和保险制度,而中国有没有相关的辅助制度?这些都是跟产业挂钩的。在美国,只要在美国本土放映,必须去入一个保险,如果放映后发现内容有问题,有人要和你打官司,那么你就能够拿到诉讼费的保险。这些措施就可以保障从业者的利益。现在产业还没形成,我们想拍片子又没有钱,就只能去找国外的钱,但是想要拿到国外的资金,就必须先要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产业扶持政策,大部分人其实很难做到。
:有些人认为,做纪录片就和赚钱不沾边,谈钱会失去职业操守,你怎么看?
赵琦:我并不反对纪录片作者扎根一个地方努力拍出一部好片子,但钱和职业操守并不矛盾。如果拍片子的时候知道费用是有着落的,对作者的状态也可以起到好的影响。就算导演自己可以艰苦,那摄影师、剪辑师、录音师呢?他们都不要收入?好,大家都有一个积极的态度和一个免费的热情来做一个片子,那之后如何维系?做完一个片子就结束了?做任何事情都应该看一个发展。所以我认为,纪录片作者可以义无反顾地扎下去拍纪录片,但前提是没有后顾之忧,所谓的“向钱看”是为了更好地扎下去。
梁为超,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纪录片制片商Peak &Galaxy Communications的创始人。自2005年进入国务院新闻办下属的五洲传播中心工作,梁为超便开始参与大量国际纪录片的协拍与合拍工作。2010年,他与导演范俭合作的关于汶川地震再孕母亲的纪录片《活着》获得日本NHK电视台和半岛电视台合拍资金,他与导演单佐龙合作的项目《陌上桑》获选EDN和Documentary Campus联合举办的2010年“跨界探险”(Crossing Borders)计划和2011年柏林电影节Doc Station项目。
梁为超:国外电视媒体的口味也是市场风向标
:好的制片人应该具备哪些素质?
梁为超:制片人要有能力对故事做一个预判,知道片子的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在哪儿,后期应该善于变化,因为整个片子的拍摄进程可能随时需要调整。
:拿到提案时,你怎么判断它能不能吸引到资金?
梁为超:经验很重要。这里说的经验其实有两方面:首先是你对作品的直接感受力和判断力,这个人物能否吸引你;其次是常年与国际机构接触,养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判断能力。纪录电影的很多投资方还是来自传统的电视媒体,他们对提案的判断“瞄得准”,像广州国际纪录片节,虽然规模相对要小,但由于在中国本土,很多中国导演会带着自己的方案过去,国外很多电视台的买家就会蜂拥而来,认为这是能买到中国提案的一个很好的地方。现在国外对中国题材很感兴趣,电视媒体的口味或多或少都是风向标。
:如果收视率决定拍摄内容,导演是不是容易失去自己的立场?
梁为超:我个人认为,一个纪录片导演想要走国际化路线,他必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电影版本,一个电视版本。我们不希望导演失去自己的思考和立场,因为这正是影片的价值所在。
:导演会排斥电视版本吗?
梁为超:至少我合作过的导演还都比较理解,没有一个好的资金状况来支持他的拍摄,就没有后续的创作。有的题材要拍摄很长时间,像《活着》前后去了灾区9次,单佐龙导演的《陌上桑》从2010年开始拍摄,也拍了好几年,资金就很重要。
:能简单说说《活着》这个项目的操作过程吗?
梁为超:《活着》一开始是打算找一个本土播出机构,但由于种种原因,本土机构并不感兴趣。2009年12月,在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活着》做了首次公开陈述,引起了很多来自国际电视台的买方的兴趣,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活着》联合制片人的日本NHK电视台“世界纪录片”栏目编辑今村研一先生。今村研一非常讲究效率,经常让我提交时间表,什么时间能做到哪一步。最后《活着》的总制作预算规模达90万元人民币,这保证了摄制组在一年多时间里先后9次前往四川拍摄,累计拍摄天数近90天,此外我们还聘请了《故宫》国际版导演苏德本担任监制。在多国投资的框架下,《活着》也是第一部由中国独立制片人操盘成功的国际合拍纪录片。
:有很多导演认为一个人比一个团队更能贴近拍摄者,更能拍到真实,你怎么看?
梁为超: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纪录片,像赵亮的《上访》、徐辛的《克拉玛依》。我不得不承认,在中国的语境下,最好的片子的确是这样做出来的。但我个人认为,也不应该排斥与国际上强大的传统媒体的合作。比如2011年阿姆斯特丹电影节获得评审会特别奖的片子《五个被破坏了的相机》,作者是巴勒斯坦的一个普通人,他陆续买了五台摄像机,记录自己儿子的成长经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村子发生了抗争事件,这也被记录到他的片子中。这部片子能够被看到,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位以色列导演,他们合作之后,市场上有了推广,才让他们的作品能够获得资金支持,最后走到世界电影节的舞台上。
:偏向个人风格的纪录片,你会怎么操作?
梁为超:其实纪录片类型非常多样化,像阿姆斯特丹电影节就偏向于电影化的纪录片。阿姆斯特丹电影节官网上明确说,他们不要电视栏目那样的片子。还有像香港电影节亚洲电影基金,以前支持的基本上都是剧情电影,这两年开始支持纪录片了。你的项目如果是一个很有自己的思考和个性的项目,不想迎合观众和广告商,而是想在电影院里把你的想法传递给观众,就比较适合这些电影节。
:拍给自己看的就一定没市场吗?这是不是一个误区?
梁为超:没错,王兵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的表达极具个人风格,又很有国际市场,赵亮也是,基本不愁国际资金,拍摄也不会受限制。另外我想说的是,市场的培育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观众群。像阿姆斯特丹有很多观众,他们很想看到好的纪录片,又想省钱,就去当志愿者,在电影节结束后可以免费看一些内部的放映。而我们这样的观众的确不多。
:台湾纪录片的观众群培育得很好,有些纪录片的票房甚至超过同档期火爆的剧情片,你认为这里边的差异在哪儿?
梁为超:我个人觉得还是与经济有关。你苦于生计,整日奔波,去了电影院,唯一要求就是想放松放松,不想再被教育。所以像纪录片这种耗费脑细胞的影片,就不那么受捧。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悠闲自在地生活了,说不定去影院看纪录片的人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