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绮珊：旧事已过 一切都是新的

黄绮珊

　　她开口唱起第一支歌的时候，人们还只是被她的声线惊艳到。直到有一天，她把一首倾诉过往的歌，唱到一波三折，唱到忍不住泪水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蹲下身子。

　　这个被称为“中国的惠特尼·休斯顿”的女人身上，到底蕴藏着怎样的过去和现在？她是歌手黄绮珊，她回来了。

　　摄影： 杨子佯 采访/撰文/： 彦妮

　　2013年3月9日，晚上8点半，长沙，酒店大厅的咖啡座，黄绮珊穿着一身运动衣裤，头发随便扎成一个马尾，歪在沙发里浅浅地睡着了。连续数周马不停蹄地奔波，她只能趁飞机晚点“偷”出来的时间小憩。这之前，她的经纪人一直在实时查询北京机场的航班动态，她则一脸窃喜：“最好航班取消啦，咱们就改签，都去三亚，吃文昌鸡！”然后慢悠悠吃下半个苹果，呼呼睡去了。

　　一伙人围坐在她周围，个个一脸放空，他们已经连续在长沙不眠不休地工作了3天，即将各自飞走，一周后再聚。这是黄绮珊的团队，年龄都与她相仿，他们平均相识时间超过25年，日常都有自己的工作，每周天南海北地齐聚长沙，为她参加《我是歌手》保驾护航。

　　经纪人彭雅岚是利落精干的长沙女子，负责统筹一切对外接洽；肌肉男周小雷身兼“保镖、保姆”和采访催场，“采访一小时，现在开始计时，7点12分我会过来叫停哦，你们聊吧！”一吃湘菜就满脸流汗的张鹰常驻长沙，为黄绮珊每一期的选歌和编曲与乐队沟通，兼职司机；人称“练哥”的练坚是后勤兼花絮摄影师，留着倜傥的长发，帅大叔开着餐饮买卖，经营的品牌写了满满一张名片，每周自费飞来作陪。他们都相识在海南，26年前，一起唱歌走穴，租下一栋公寓，同吃同住，“根本就是一家人”。那时候，雅岚走的是金嗓子玉女路线，小雷属于中国最早跳霹雳舞的那一拨人，“练哥”则是黄绮珊最早一起合唱的搭档。

　　如今在一起，他们还会不经意喊出她的原名，黄晓霞。

　　“晓霞，你不要吃那个剁椒鱼头，你的嗓子受不了的！”此刻，你就看着那个飙高音飙到云彩上的女人，被一桌子的人间烟火包围着。她终于没忍住吃了几块鱼，冷不丁被鱼刺卡了喉咙，自行其是地咳出来了，特别强大，一旁的练哥一边酣畅地往嘴里扒米饭，一边用手轻捶黄绮珊的背，其他人亦没有大惊小怪地担心和张罗，只是给她添一杯茶，沉着不惊。

　　她和他们，十足是一支走过岁月暗夜的风霜却毫发无伤的队伍。

　　问练哥，现在的黄绮珊和当年的黄晓霞，有什么改变吗？他摸摸下巴，说，没有，她还是她。彼时，我们站在湖南卫视T2演播厅的侧门口，等着黄绮珊换衣服，准备拍摄。他靠在身边的摄影机摇臂上，笑嘻嘻地兀自说着：“这里，就是她重新启航的地方。复活，你懂吗？”

　　话音刚落，黄绮珊从化妆间走出来，仰着头，哼着一首古老的歌。

　　有许多事 让泪水洗过更明白

　　《我是歌手》第9期，黄绮珊终于还是唱了《剪爱》。坊间言传，这首歌，连同《听海》，皆是台湾著名音乐人、前夫涂惠源在他们分开之后所写，由亲眼见证他俩从相识、相爱至分开全过程的林秋离填词。后来，张惠妹出道，要走了这两首歌，一唱而红。17年了，她从未敢在外人面前唱起这首歌，这是第一次。间奏时，她攥住拳，咬自己的手，背过身，再转过来，两行泪。唱到最后，蹲下来蜷着身子。演出下来，在后台，她告诉我，如果不转身不蹲下不叉住腰，会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气息。“上场前，我在侧幕条的地方准备，就听到海泉报幕，他一说，‘这首歌和她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就知道，哇塞我完了。”开口只唱到第三句，她就开始要哭，“当时我就跟自己说，唱完，唱完就好。”

　　然后，不出所料地，纷论和争议袭来，还有好奇的喟叹和共鸣的眼泪，更有居心叵测的人冒充涂惠源发微博回应说“一定不是我，至少我很冷静！”直到涂本人站出来辟谣，才算暂时平息。黄绮珊事后唯一一条微博里，只是淡淡说，“谢谢涂老师。”

　　黄绮珊说，当初《我是歌手》的导演洪涛飞遍半个地球，三度邀请她参加这个比赛，最终打动她的就是，她可以在这个舞台上，用每一个时代的代表作和歌声，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是已经过了40岁的黄绮珊想做的事情。“这是我经历过的，我不能躲过去，我要去直面。”

　　“那不像比赛，那是一个，艰难的陈述。我要把自己的人生经历，丢在这么大的一个公众面前，这样表达，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你呢，能够正确看这件事呢？”唱完之后，有电视台的记者采访她，“你希望这首歌给电视机前曾经或者正在受伤的女性朋友传递什么信息？”她反问，难道受伤的就只有女性吗？受伤是双方的。

　　时间退回到1991年。广州“卜通100”，聚集着当时全中国最好的现场歌手，金学峰、朱哲琴、那英，张咪，还有黄绮珊。那是那个时候大陆流行音乐分量最重的一块舞台。“我和小涂，涂老师也是在那里认识的，一见钟情。我们老板担心我嫁给小涂就会离开了。”后来，丈夫说，你不要签约，她就真的没有签，“一夜之间，我就从歌坛淡出了。那个时候结婚也没有办法去台湾，当时的政策规定，结完婚也要等，一年只有120个名额，只能去探亲。我们结婚之后，就租住在广州白云机场旁边农民的小房子里……大家不愿意我走，可是，我就是被爱情冲昏了头。我是欢天喜地的呀，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啊。”话就说到这里，她不愿意再往下说，关上记忆的闸门。

　　过去终于都过去了，眼泪流下来，就是痊愈的开始。

　　“很多人会问，你现在这个时候唱这么一首歌，是什么意思呢？”这个问题，黄绮珊也想过：“发生了什么，不要去忍耐，也不要去遮掩，你想哭，就去哭。你认为谁是你信任的人，你想去讲什么，你就去。眼泪啊，真的是一样礼物。你的眼泪掉下来，那些爱你的、疼你的、误解你的，他们都会懂的。眼泪是一种沟通。”

　　不跟我玩就不玩呗 我骨子里有骄傲

　　尚文婕被《我是歌手》淘汰当晚，黄绮珊红着眼圈，对围堵的记者们说，我可不可以不要接受采访，不要让我说？终于拗不过，她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在她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专访时，我问她，那是怎样的一个“曾经的你”？“她很可爱，很敢，叛逆，像二十多岁的我自己。我们重庆有句话说‘老虎的屁股都敢摸’，我就是那么无知无畏的，绝对不要过安全的日子。典型白羊座嘛，只想前，不顾后，拎起两只脚就往前冲，傻傻的。”

　　3岁，她在家里第一次开嗓唱样板戏，全院子的人都吓坏了。上小学第一天，在老师根本没有任命的情况下，她就那么雄赳赳地走上讲台，指挥同学们早自习。“整整4年哦，我说往东，大家都不敢往西。”结果却是，4年级的时候，同学们因为无法再忍受黄同学的“铁腕管理”，集体把她“弹劾”了。“不跟我玩就不玩呗，我骨子里有骄傲，让我坐最后一排，那就坐最后一排呗。”10岁，她学会一样东西，叫“沉默”。

　　她后来回想，自己迷茫纠结的青春期来得比平常女孩早得多。“我爸妈18岁结婚，19岁懵懵懂懂生下我之后就每天出去跳舞，生下我，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哈哈哈！”她是跟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长大的。上初中之后，爸妈开始无休止地吵架。“我爸跟我妈闹离婚，闹了3年，我甚至搬着小板凳坐在我爸的床边跟他谈心说，可不可以不离婚？他说不行，一定要离。爸爸给我的回忆太少了，甚至都没有抱过我。妈妈会把怨气撒在我身上。我从小就觉得，哇，这个家，我不要呆了。”

　　初中毕业，她就不想上学了，打了好几份工，“去糖果厂做临时工，去服装厂做扣眼扣边，还去学厨师。”她笑着说起过去，“那个时候哦，街上也没有兵，也没有马，但我就有本事把日子过得兵荒马乱的。”

　　1986年，她自作主张考到重庆华桦舞蹈团，将这一出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的戏码演到淋漓尽致。

　　老友周小雷曾经在一档访谈节目里讲到自己初见黄绮珊时的“震撼”。1988年夏天的贵阳，他去拜访老朋友，列席的还有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郎。“她实在太前卫了，用发胶固定的像问号一般的头饰，极瘦的身体外裹着鲜红色灯笼裙。活像一只螳螂，套在红灯笼里。”当天晚上，贵阳有名的音乐茶座，小雷受邀参加。路过化妆间，他看见有一个女孩儿穿着黑斗篷，背影很有感觉。只听那姑娘对着镜子小声地说，我就是个梅艳芳。小雷惊讶，谁那么自信？定睛一看：原来是螳螂！那晚听歌的情景，更让他难以忘记，甚至黄绮珊每首歌的顺序，他都记得。第一首《爱你在心口难开》，第二首歌《好大风》，最后一首歌《在雨中》。他记得，只能容纳200人的茶座，那一天挤进400人。在他身边，坐着一个唱戏出身的朋友，闭着眼，一边听，一边用重庆话念念叨叨：“这个婆娘太会唱歌了。”

　　同样的一段过往，黄绮珊回忆起来更添几分荒诞色彩。“那时候我哦，长得呀……五官都挤在一起。我老问我妈，你是怎么生的我？”歌厅老板让她尝试一种特别的出场方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每次先在幕后唱歌，就听到台下哗哗哗的鼓掌，“等我一出去，全场‘哄’一片。”她毫不遮掩地谈论自己的长相。直到现在，还有人在电视机前唏嘘窃谈她的外形是如何影响了她的事业。她左耳进，右耳出。“以前，我自己都不想看自己。但现在不会了，你心里改变了，脸上就会有不一样的光彩。”

　　要怎么做一个女人？现在终于懂了

　　“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的、自我的小朋友，今天大家叫她‘黄妈’，要绝对的包容、接纳，这是我过去做不到的。”黄绮珊说，她蛮喜欢听人家这样喊她，听起来蛮有江湖地位的。

　　2010年的最后一天，她在微博转发了Ellen Degeneres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里面说了一句：“人要想自己走出自己的路来，最后只有迷路。”她把这句话专门提出来。

　　我问她，人在迷路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反问我：“有天有个记者问我，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你会怎么选择？我说，时间是不可能重来的。你说的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只能硬着头皮去闯。”

　　离婚前后，最难最难的时候，她也尝试过极端的了结，被最亲的人解救了。后来她开始打网球，再后来有了信仰。暗到最极致的时候，自然就会有光照进来。

　　“然后，我学会谦卑下来。”

　　2010年，她去新加坡，开始教会学校的系统课程，反思自己过去40年的狂妄、跌宕、得失，与所发生的一切和解。

　　她开始思索，到底要怎么做一个女人？“上帝说，女人是从亚当的肋骨中取出来的，亚当认出来了，这就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是生命中的空缺。”黄绮珊悟到的事情是，“女人获得的美与恩赐，是超越男人的，但是不能拿这个去欺负他，而是要成为他的帮助。”

　　“女人有什么是比男人强的？”我问。

　　“女人是要给男人爱的，他的心是空的，你要去填补他。”她完全摊开内心，自省曾经的自己，会跟男人一争天下，“我从来也不把他当成男人，他也不把我当女人，我们要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平起平坐。”现在她说，如果重新爱，她要“谦卑地低下头，温柔地去爱他。我们总说，在家庭中找不到自己的角色，是因为不了解自己的职责。总想出去战斗，但那不是你的责任。”

　　她说，和涂老师离婚8年后，他和她第一次在网上说了话，他想新签一个歌手，征求她的意见，她就大方为他分忧。他说，我打高尔夫咯。她说，哦，我打网球了。前几年他对她说，要结婚了，她说，我祝福你。“你不用去想那么深，也不要企图获得解释。我就觉得，啊，你生活得很好，我心里就能得到安慰了，也有喜悦。”

　　待到本期出刊，《我是歌手》的总决赛即将拉开帷幕，如果不出意外，黄绮珊会继续在这个舞台上发声，她开口唱歌的瞬间，周遭的光芒会成为她豢养的鸽子。很多人需要她，需要她的歌声，她就感恩。

　　“我受过伤，也伤害过人。我曾经是一个骄傲的人，什么不好的在我身上都有。我盼望所有的过去，可以成为对别人的帮助。”她说，这么多年了，自己依然难改直来直往的脾气，不懂得怎么讲话，那么，“就用音乐来讲自己的人生好了，我们的人生其实没有那么不同。如果你会被这首歌感动，就说明你能明白，我们能一起走一段路。”

　　我说，你的朋友说你复活了。她笑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说：“复活，不是你重新回到妈妈肚子里再生一次，而是‘旧事已过，一切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