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森
在等价交换定律尚未失效之前,我们用钞票换物质享受,用情怀换精神追求,用野心换回一张或光鲜靓丽或灰头土脸的人生通行证。但有人,用勇气换来了自由,用诚实换来了解脱,用爱换回了一个澎湃脉动的自我。她说,宁可放手一搏,试看这世界有多少人愿意与她共存,有多少人敢于模糊了性别,将仇恨、误解、伤害、偏见一笔勾销。
这个人,叫何韵诗,何愁无韵,她自成诗。
什么都不说也有点自相矛盾。
说来也巧。那天采访完何韵诗,目送她钻进保姆车,准备转身离去时,有人小声叫住了我。回头一看,是方才棚里的某个姑娘。她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偷偷听了你的采访。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忙补充道:我在影棚工作,是她的歌迷,喜欢她快10年了,今天头一次离她这么近。
“感觉如何?”
“形容不上来,反正没想象中激动。”
“是因为?”
“不知道。但你刚刚好像把她吓了一跳。”
她指的是采访临结束前我追加的问题。彼时,何韵诗已经起身,正准备弯腰致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有没有人说你特别任性?
何韵诗露出不解的神色,然后慢慢退回座位,做出“请讲”的手势。
“我的意思是,你决定出柜时,有考虑过经纪人或者宣传的感受吗?我倒不是反对你出柜,只不过,在你身后有一批指着你的人,他们也许已经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但你一出柜,很多东西就被打乱了。虽然你是坦率的,你做好了准备,但他们呢?”
话音刚落,旁听的宣传脸色大变,她冲着我摆手,急辩道: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们没问题,真的。何韵诗则皱眉想了很久,才缓缓说,“我在做决定之前,考虑得最多的反而是同事。但我知道,他们都会支持我,唯一顾虑的是公司,所以(出柜前)那个晚上,我几乎跟所有高层都通了电话,聊我的想法,问他们的意见。幸运的是,每一个人都说,如果你真的需要这么做,那我们尊重你,包括我老板,他也说只是担心我冲动,没有考虑清楚后果。其实这不是我任性,而是我单纯地对‘自己人’有一种信任,而且他们没有辜负我的信任。我有感动到偷偷落泪。”
不能说我对这一回答是满意的,但显然,何韵诗说服了她的歌迷。在三里屯北区靠近酒吧一条街的树荫下,这个歌迷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偶像般建议我,能不能不要把何韵诗写成一个那么勇敢和正气凌然的被访对象。她告诉我,看了许多何韵诗出柜后的专访,她在谈责任、谈压力、谈时弊、谈能量,渐渐地,就被媒体塑造成了过于坚强的角色,“但我觉得,她还是柔弱的,可能也有身不由己的成分吧?”
那,何韵诗是怎么想的?
“不厌其烦地答(和出柜有关的问题)累不累?我不知道。我倒是能理解为什么(都问),因为这个话题本身还是禁忌。我走出来,就是希望推一把,等某一天性向问题可以不用再被人追着问了,我就守口如瓶。我的心态是这样的,暂时把私生活的一部分拿出来,用平常心应对,毕竟,我什么都不说也有点自相矛盾。当我站出来,动机就不再是‘个人’了,只是‘个人’的话,我可以不做,像以前那么多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洪流原来有它自己的运作方式,我被搞到有点内伤。
也许是讲得太多的缘故,何韵诗在交待“出柜背景”时不禁让我想到了“驾轻就熟”这几个字。尽管是为新专辑《共存》造势,但正如马世芳所言,不知何故地,何韵诗的性取向问题总会盖过她的作品。这其中,不仅包含了同志们隐约期待何韵诗为其代言的良好愿景,也涵盖了大众对她更为严苛的考验,即,你是不是有能力把事情表达清楚。
所以,简单对比一下何韵诗在刚出柜时和今日的说辞,我们会发现,她确实仔细思忖过怎样将出柜动机表达清楚。几乎在我开口的瞬间,她便心领神会地描绘了一幅彼时的图景:她称香港“很有可能是全世界最保守的地方”,在那里,经年日久的“同志平权”问题像一把悬在半空中的利剑,对于绝大多数没有条件,也不被理解的同志而言,“政府处理不好,他们就会受伤”。
去年11月,性倾向歧视立法咨询再次遭到了香港立法会的否决。这条消息旋即触发了香港同志的“骄傲大游行”,现场,何韵诗走在队伍前列,并登台演唱了她的名作《劳斯莱斯》,尔后,她停顿了数秒,深吸一口气,语速不疾不徐地宣布,“我是同志”。
游行上,何韵诗说自己“有义务和责任为爱站出来”,但在我面前,她说的是“我愤怒,我失望,我觉得这个社会简直不可思议,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到了2012年,对同志议题还有这么大的争论和偏见,还有这么多的误解和歧视”。或许,年轻一代对同性恋亚文化的热衷给了何韵诗一种错觉,那些人人秘而不宣的秘密,那些只隔了一层纸的***,不约而同地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一个“更好的明朝”,只可惜,“整个洪流原来有它自己的运作方式,我指望它,结果被搞到有一点内伤。”
我问她,现在是否像上了贼船一样,不表达不行?她笑,“你这样问我,我才会觉得好像真的是有,我是被推到这个点的,当然,我也意识到了责任和影响力,加上我师傅梅艳芳的影响,她看到了什么不公平,一定会跑出来争取,我在这方面像她。”
但另一种影响也许是何韵诗不想看到的。诚然,她的曝光率及受众均成倍地增长,她主演的话剧《贾宝玉》往往能吸引当地半数的女同志围观,但在不少媒体眼中,何韵诗成了一个口中负担着太多“大爱”的歌手。这些大爱,绝非“撑同志,反歧视”的活动那么直接,而是混杂了一股巨大的欲望和力不从心的失落,就像新专辑《共存》,通篇阐释着“回头、勇气、内心、温暖、依偎、自由、平等”等概念,却在不经意间因为太满、太足,以至于借由何韵诗之口的吟唱,少了几分重要的说服力。若换成比喻句,那么,现在的何韵诗就像一只临近爆炸的气球,鲜艳、饱满、有底气,同时危险。
我不担心何韵诗真的会“爆炸”,我担心的是,当一名歌手的附加属性大过了她本该承受的范畴,她就不再拥有那种宝贵的“松弛感”,而是变成一枚标签。在和黄伟文的合作中,她已经竭尽可能地对感兴趣的话题进行了擦边球式的讨论——《再见露丝玛丽》《光明会》《千千万万个我》《痴情司》,包括两张直击社会问题的专辑《Ten Days in the Madhouse》《Heroes》,结果却也明明白白摆在眼前,鲜有问津,吃力不讨好;如今,有了“出柜”这一件可供无限解读的外衣,她过去的作品开始流露出别样的审美价值,但难以控制般地,新作品被湮没了。
何韵诗也许对此心知肚明。问她,如果说眼泪真的教会了你一件事,会是什么?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跟我们之前聊的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就是如何放下。说真的,我们以歌手的身份,以创作的方式,很难和复杂的生活抗争,我们可以做到的,是和人沟通,看有没有一些办法快乐起来。”
“你可以着重标明啊,我是一个蛮阿Q的人。我曾经真的撑不住,整个人快垮掉了,一度想退出,回加拿大也好,或者怎么样也好。当然我会沉沦一下、崩溃一下,但总会找到精神上的胜利,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常说,以前的我像一块电池,差一点就耗光了,那现在,放下电池的身份不就好了吗?”
心的认同是在这世上的依靠。
我问何韵诗,你觉得自己和梅姑间有几分相似?她最终“孤身我走路”,你呢,想效仿吗?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8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她的演唱会,好美;后来我还在酒吧碰到过她,坐在我们家隔壁桌,她给我签了名;然后我就去加拿大了,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但命运对这对师徒格外眷顾。19岁,何韵诗返港参加“第十五届香港新秀个唱大赛”,拿了冠军,颁奖人便是梅艳芳;1999年,事业刚刚起步的她突然听闻梅艳芳轻描淡写地说,“何小诗,我想收你做我的徒弟,希望以后能帮到你吧”,“那一刻我觉得人生圆满了你知道吗,因为我在加拿大的时候,还不知羞地给她写过一封信,说希望成为她的女徒弟。谁知道竟梦想成真。”
“你怎么回答的?”
“就结结巴巴地问,真的吗?真的吗?谢谢!”
“那你们师徒间怎么相处?”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神怪,不似武侠片,她其实都不会说,‘你坐下,我来教你’,反而是用她的能力去帮你,把你带在身边,给你一些机会。你学到多少就是你的造化了。”
“你学到了什么?”
“去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和怎么样去看待自己的位置和身份,这些比起歌艺更真实。”
“她的孤独影响了你吗?”
“我觉得,她是慢慢变孤独的。我跟她很像的一个地方是,我们都很愿意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但她有被这种‘相信’伤害得很严重。她真的谁都相信,就算是很明显的图利,她都不说破……”
“所以你不敢信了?”
“我比她快学乖。反正人性本身就是复杂的,相信善良和被善良利用,对我来说始终是一种抗争。”
这种抗争,首先,也是最关键的点在于,有情义。在排练《贾宝玉》时,导演林奕华说她缺一个字“悟”,“他好像一眼看透了我对感情有执念。”因为这部戏,她唱了《痴情司》,有一次,林奕华回到剧场,听见她在念贾宝玉的台词,念完清唱了一小段《痴情司》,“情愿百世都赞颂,最美的落红,敢舍弃才是勇”,“其实那就是她的心声,我的脸一热,眼泪就下来了。”
“贾宝玉是谁?他是天真,是决绝,是一生都在为保持棱角而战斗的人,他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到最后你会明白,你的心认同了你,你就有了在世界上的依靠。”何韵诗说。
回过头看,自第一张EP《First》后,何韵诗就是一个浑身棱角的典型。在“香港叱咤乐坛流行榜”金奖晋身后,她没有一头扎入商业大潮,而是将目光转向弱势群体,为他们拍摄纪录片,在金融风暴时期举行免费音乐会,刻意和传说中的“下一个天后”拉开距离。虽然这些举动引起的寂寥回响曾一度动摇她留在歌坛的决心,但至少在做的过程中,何韵诗实现了一个“社会人”的价值——这种价值,和她的出柜相比,丝毫不逊色,甚至因为失败而别具悲壮的理想主义色彩。那时候,除了尚未真正光明磊落地承认“我是谁”之外,何韵诗的世界,其实比现在要坚硬得多。
“被你这么一说,我是不是也要反省一下?其实你不该这么比较,你说我那时候更专注,少了些口号,没有刻意传达那么多讯息,像女英雄,但我觉得那时候只是单纯,白纸一张。我以为自己很大,其实很小,所以不快乐,现在我把自己放得很低,传递的能量反而更大,是因为我自由了,你明白吗?不用去小心翼翼地说或者做。”
“有点儿久旱逢甘霖的感觉?突然解除了束缚,所以一下子放得特别开,特别想讲,也特别乐意讲?”
“我的意思是,我不再是从‘个人’的角度看世界了。环境放开了,你就总有发现不完的东西。”
“那走出来算是你自由的第一步吧?”
“敢随着自己的个性去走是第一步。”
对话何韵诗
Q:你的曝光度在直线上升,有没有生活都被工作和采访占用了的苦恼?
A:今年是特别忙。我这阵子一直在说,我都不敢想超过一个礼拜的事,我只敢想现在要什么。但这种忙是开心的,因为都是自己的事情,是你何韵诗有东西要表达,而且,满足自己的表达欲是健康的。
Q:会反感上综艺节目吗?
A:也还好,毕竟请我参加的节目跟我想传达的讯息有直接关联。我对这些比较看得开,因为我不是那种“一定要有歌手形象”的人,加上我很爱玩,所以(上节目)也不一定是妥协。只要在音乐的部分我有完全的自由度,那其他的偶尔配合一下也OK。
Q:关于音乐上的自由度,你是怎么找到的?
A:我应该算是个例外,尤其在香港的歌手圈。我早期就已经有蛮大的自由度了,因为我第一张专辑的制作人是蔡一智,他帮我定了很多东西。大概有三四张专辑,其实是用来了解我自己用的,后来慢慢抓到了一些方向,就开始讲更大一点的题材。
Q:蔡一智帮你定的是什么?
A:风格,就是偏摇滚,编曲上也比较有力量。再来就是歌词,他几乎每首歌都是在讲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如何坚持自己。坚持这两个字在我的字典里很早就出现了。
Q:坚持是指你当年对歌坛不配合的态度吗?
A:是不看立刻的成果。因为我是金牛座,真的可以默默去走我觉得对的方向。怎么说,所谓的“不配合”,真的就是随着自己的个性去走,我从来不觉得我跟歌坛闹僵过。
Q:但考虑过自己为什么显得另类吗?
A: 没有,我觉得都是相对的。
Q:你是从小如此?
A:小时候算好学生,功课什么都不错,但也许是因为我成长的一段重要的时期在加拿大,它的教育方法是鼓励孩子的独特性,所以在那种环境里,我这样就很正常。从加拿大回到香港,整个我的价值观才开始碰撞。
Q:那时候的苦恼是什么呢?
A:来自于我真的适合这个环境吗?其实现在还是偶尔会这么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