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的金像奖颁奖前三天,沉寂已久的香港导演陈果新作《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在本港上映,海报上几个大字甚是醒目,“4月10日,还我香港”。如此直接坚定,很容易让人揣测,这部正宗港片的口号更像是代香港电影发声,“还我港片”。“港片复兴”的呼声是近十年港人北上之后常说常新的议题。不同的是,此前几年往往是借力一部作品——比如纯正港片《打擂台》之于2011年第30届金像奖拿下4项大奖,《寒战》之于2013年的金像奖狂揽9项大奖——就能引得舆论为“港片复兴”尖叫,随后便是情绪失落:港片复兴之路非一片可扛鼎。但在2014年,一大拨儿港片在靠近:3月底的第38届香港国际电影节,《香港仔》《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两部“纯港产”电影作为开幕电影,闭幕电影则选择《魔警》,宣告“纯港片”的回归。电影节协会主席表示,“如此来证明香港电影依旧创意非凡。”13日揭晓结果的第33届金像奖,《僵尸》《狂舞派》《风暴》等密集提名,恍惚以为港片的黄金时代真的回来了。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悲伤,《一代宗师》秋风横扫12项大奖,唯一能证明的只是王家卫宗师归位,更反衬素以保护港片著称的金像奖对陪跑的其他提名港片之不满。时光不再,记忆永存。港片不死?再看五年。
今年的金像奖颁奖典礼上,罹患癌症的张达明上台,“我又回来了,香港电影回来了。”台下大笑。张达明继续,“过去半年自己买票看过港产片的请鼓掌。”这一次笑声变成了哄堂的掌声,张坚持,“所以我说香港电影回来了。”
然而这一次的所谓香港电影大年上,《一代宗师》一家独大,揽了12项奖,让诸多口碑与票房皆丰收的入围本土港片,几无收成。被《一代宗师》遗留在外的几个名额里,麦浚龙、黄修平、蔡瀚亿等这些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名字上榜。即便如此,几小时之后,金像奖主席陈嘉上却还得不厌其烦地对有所质疑的内地记者解释为什么金像奖如此偏爱港片入围,“没办法,香港金像奖就是香港金像奖,整个金像奖参与投票的评审都属于香港电影工业内,他们的想法就是香港电影工业人的想法,不可能不本土。如果因为香港电影越来越不受重视,这个奖就越来越不受重视的话,我们就认命吧。如果金像奖要评整个中国电影,那金像奖整个就要改组了。因为我不可能让不到一千的香港电影人来评全中国的电影,这太不公平了吧?今年港片产量创新低,只有49部,但新导演很多,我很高兴,他们会是香港电影的未来。”
金像奖对于“香港电影”有一个严格的标准:导演须是持有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证的香港居民;出品公司须有一间为香港合法注册公司;影片最少有八个工作项目的工作人员为香港居民——三选二即可参选金像奖。那金像奖只能成为一个矛盾的存在:一面要坚持港片,一面又无法摆脱质量每况愈下的现实。有《打擂台》和《救火英雄》两部佳作的新锐导演郭子健面对矛盾一样焦虑,“金像的结果或多或少都有着当时电影人的集体情绪,就像一家人自己吃团圆饭一样。”
就是这么尴尬。新港片影响之式微远不及港片承担的希冀与情怀之重。2014金像奖提名电影混剪视频《致港片的一封情书》下,有观众留言:香港电影从录影带到DVD再到互联网,我们越来越浮躁,香港电影也越来越老,只是画面里的人,永远可以假装年轻的样子。陈嘉上辩解,“如果说香港电影在走下坡,那金像奖不过是在如实反映香港电影的现状。”
此时,距离2009年香港电影百年时导演尔冬升的警告“港片3年内灭亡”已经又过去五年了。那一年吴宇森的《赤壁》里,关羽对着曹操淡淡一句“你过时了”,现在看来,倒像是给香港影人的一声警告。1993年至2001年间,港产片的票房由10亿元萎缩至4.5亿,年产量从1993年242部下跌至2001年的130部。2003年,《无间道》横扫7个大奖,被看作港片的触底反弹。但也就在同一年,CEPA(《内地与香港更紧密经贸关系协议》)签订,有如下几条:香港与内地合作拍摄的电影享有国产片待遇;香港电影不再列入进口电影;合拍电影和香港电影的粤语版可以在广东地区公映;香港商人可以在内地投资建电影院——当时被看作内地为香港电影打开大门,但港人北上电影开始照顾内地观众口味,也意味着港片“失守”。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冯应谦认为,“CEPA虽然为港片打开了更大的市场,但合拍片影响到导演对内容的选取,审查下的制作,有了底线,以内地为中心,不能满足香港本土的口味,***警匪片、鬼片恐怖片题材越来越少。”这正是近几年来新一代只在本港放映港片的侧重之处。《一路向西》首映后,胡耀辉对重口味的指责叫屈:“因为我们没法拍内地那些大制作,风险太大,港产片要活下来只能靠中小制作,1000万元成本是生死线。没法弄大制作,就只能重口味,还有最不需要成本的搞笑。”
张达明在台上说,“你们买票去看港片是为了听粗口吗?真这样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讲给你听。”性、暴力与粗口曾经是香港录像带的关键词,但若认为此就是港片的精神,那你错了。今年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上,陈果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作为开幕影片,带着粗口和重口淋漓尽致地亮相。陈嘉上当天评价:“陈果是香港文化的代表,他不说脏话不舒服,在特首面前也要说脏话。香港电影一直是在平民文化中生长,有自己的方法,没有高低对错。”
影评人罗杰·格林斯潘曾经写过一篇影评评港片《天下第一拳》(Five Fingers of Death),其文《All too extravagant, too gratuitously wild》刊于罗杰当时在职的《纽约时报》,翻译成中文为《尽皆过火,尽是癫狂》,可谓极尽嘲笑辱骂之能事。后来美国影评人大卫·波德维尔在著作《香港电影的秘密》中,对“尽皆过火,尽是癫狂”做了自己的解释,“那些张狂的娱人作品,其实都饱含出色的创意与匠心独运的技艺,是香港给全球文化最重大的贡献。最佳的港片,不仅是娱乐大众的商品,更满载可喜的艺术技巧。” 由此,时隔多年,这一句话已成了港片的自我标榜和荣誉标记。
今天再崛起的新港片在坚持和妥协下,似有异化。事实上,港片本就局限,题材、故事、风格、演员都是香港本土的东西,甚至连配音演员都是那一批人,片子放出去当下立鉴,也正是由于风格太过强烈,一旦它掺有别的诉求就被言论棒毙。对港片异化忧心忡忡的那些人,对新港片《低俗喜剧》《一路向西》《重口味》意见甚多,黄秋生一声喝下以正视听,“港产片就是,开心!”(Have Fun!)
香港电影代表的香港精神,并非黄秋生理解的一句“开心”那么简单。香港电影至今仍让我们怀念和津津乐道的还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恣意纵横甚至胆大妄为的快意,以及那么点轻俏、俏皮劲儿和人情味儿。
冯应谦眼里的香港精神来自上个世纪60、70年代的一代移民,一无所有,白手起家,香港人的意识是,“只要你努力,就会成功”,而现实早已不是如此,社会阶层已经固化,往上流社会流动更难。纵“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也去不了那个不会再现的花花世界,Winner的独木桥已经关闭,Loser的阳关道还未打开。
微博上,有人假设,试想今年的金像奖没有《一代宗师》,那《扫毒》《救火英雄》《激战》还是《风暴》得奖,又有什么区别呢?NO,我已经看厌了这一拨儿永远的影帝影后了。如此说来,港片复兴绝不是简单走走复古风,重拾那些已死的类型,根本需要的是旧容器装着新血液。《一代宗师》的那句台词“新人要出头”,大家真的都听懂了吗?香港安乐影片公司总裁江志强一直坚持的就是力捧新人:《寒战》导演梁乐民、陆剑青,《风暴》导演袁锦麟,都是在幕后业内已经待了十几年,参与过很多知名作品的制作,他们的作品因此也不显稚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