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山水画家我有一种特别的敬佩,不只是因为画,而是因为其背后的山水镜像。我一直认为山水画家所书写的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是人类的乌托邦理想。
乌托邦并不是一个属于当代的概念,它是伴随着西方现代化的到来而产生的。大概因为人类社会在近代以来狂飙突进式的变幻,一定程度上,乌托邦也成为了一个被滥用的词汇,即使是电视剧中亦可见“心碎乌托邦”的说法,所以在这里还是很有必要梳理一下这个简单而复杂的词汇。
一般而言,对“乌托邦”这一概念的使用多是思想者和从事政治的人。思想者喜欢用乌托邦寄托关于未来的美好理想,政治家拿乌托邦是用来承诺未来的美好幻境。表面上看,两者并无差别,本质上却是像生于淮南和淮北的橘,同一种子却是不一样的果实。托马斯?莫尔爵士建构人类统一梦想乌托邦的时候是对这个暴力丛生世界不满而催生的人类终极愿景。冠以政治家的人,不管是希特勒还是斯大林在谈到他们乌托邦的时候,着力点并不在乌托邦,而在当下,它伴随的始终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欺骗,更多、更广泛的恐怖与暴力。山水画家作为用笔墨思考的思想者,他们把所有的勇气与魄力都用在建构心中的乌托邦中,这种建构从不因为世界的变化而有任何的改变或停滞。
梁静是我认识的山水画家中的佼佼者,一如她豪爽的性格,看她的《秋山溪流图》、《秋妆万山》等作品,不管是古树苍莽、幽涧石径,还是浑厚峰峦,都可见一种恣意洒脱、酣畅痛快。你可以说这是山水画家在属于其独特游戏中所追求的元气淋漓,或者说这是梁静的才气恣肆,抑或她的山川情怀。当然这些无所谓对错,不过在我的眼里,身为山水画家的梁静,乃是思想的探求者,是这个时代敏感的游离者。她长居北京,常把自己关在伍尔夫式的一间自己的屋子里,可是她始终保持着绘画最初的本心,不焦躁于时代的物欲,始终淡然处之周遭的庸杂,从容地在时代与本我的促狭而广大空间中从容地创作出一幅一幅“乌托邦”。
从梁静潇洒笔墨的游弋之处,你很难想像今天的世界几乎是被机械蚕食控制,当今的世界早已没有了古人归去来兮的选择,当然她也无可归去。不过,正因为对当下乌烟瘴气、物欲横行的不满,梁静更不会归去。黄公望是痴人,他喜好驾舟独行,梁静是如黄公望一样的痴人,大痴,她选择离群索居,于都市钢筋混凝土的楼阁之中,独饮清吟,继而挥毫泼墨,恰似黄公望隐居于山中,静沐冷月于湖畔一般。
幂幂之中有一种宿命般的矛盾之处,也许,这矛盾之处是山水画家的使命,是梁静的命运,他们就是要创造,努力建造下一个乌托邦。
现实与艺术之间的张力,或许是生命无可逃避的悖论?
在这里,与其说梁静在画画、在创作,不如说梁静通过画山水,使自己进入到了这大化流衍之中。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可望可行是外在的,可居可行是置人于其中,化于这世界之中。梁静在她的文章《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我在山水中,山水也在我的生命里。”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之境大致就是如此吧。
笔墨由心而生,梁静笔下每一个质朴的村舍、雄厚的山峦都是她的生命体现。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每一次落笔,都有一种本然的质朴与平实,全不见其丝毫矫揉造作。笔墨与梁静之间显然有一种高度的契合。
现代人常常言及诗意地栖居,可是眼光所及之处多是房地产的吆喝广告,再就是喜欢比附梭罗的小木屋来以求安慰。一些思想者把诗意栖居定义为要为自己的性灵之“居”找到安顿。但梁静,显然并不止于此,她移居京都,也为自己找到生命幽居之地。可是对于山水的探索,对笔墨的追求从未有半点懈怠停止。“呕血十斗,不如嗜雪一团”,呕血是技艺的上的追求,嗜雪是精神上的超越。呕血易得,嗜雪却难,有时靠的是天分,有时候靠的则是慢慢地养一养气,养精神。更为关键的便是心之所属,心向何处的问题。我听梁静介绍过,她在人生之路上的选择,是在绕了一大圈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画上。如果仅仅是寻找更好的栖居,那么梁静一定不会听从内心的选择,她还是继续另择他途好了。但梁静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对于一个艺术生命来说,其命运不再属于自己,在自觉与潜意识中受艺术之神的牵引,被动地践行艺术本体的宿命之约,应该说其生命在冥冥之中已经交付于令其九死不悔而弃之痛苦不堪的艺术手中。一个艺术家成其为艺术家并非偶然,梁静作为一个艺术家个案只不过又一次重复了艺术之于艺术家的关系。从近期梁静山水创作中,可以看出自然山水在其笔墨的转换过程中,更加趋于笔墨成熟、气定神闲、诗意提炼而富有自我的创造性,艺术个体与艺术本体呈现更趋于契合的富有宿命论色彩的轨迹。
闲来常常会翻看梁静的山水作品,只是看,也许对艺术还是太陌生,所以在看她的画的时候,所思所想皆不在画上,全是空间,全是美好的未来。有时也会猛然自我发问,不同于西方,中国古人的乌托邦――虽然当时并没有这个概念――是中国的山水画家千年以来一直追求的境界,只是不知山水画会不会有一个终结?这样的疑问只是在眼前闪现一下,转瞬之间便否定了自己,社会没有终结,乌托邦如何有终结?对于山水画家梁静来说,每一次笔落在宣纸上都是一次终结,也是一次对未来的建构,对乌托邦的追寻。
本版图片 珊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