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爱玲齐名的海派女作家苏青是一位嗜好宁波菜的文人食家,她的一系列吃食随笔,写的是平淡的宁波人饮食生活。虽然平淡,但苏青只喜欢“宁波式的”,她认为,“原汁原味”乃宁波菜治馔的特色,“什么是什么,不失其本味”,因此大为赞赏。这种饮食观,在其作品《吃与睡》、《谈宁波人的吃》里被反复强调,可见她对于宁波菜原色本味的执著。
苏青平常得很,亦普通得很,她吃的是普通宁波菜,下肚的是平常一日三餐。所不同的是,苏青会写文章,特别是写那些脍炙人口的宁波吃食文章,文中透露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宁波饮食文化的种种资讯,是那样的弥足珍贵。
自己因为是宁波人,所以常被挖苦为惯吃咸蟹鱼腥的。其实只有不新鲜的鱼才带腥,在我们宁波,八月里桂花黄鱼上市了,一堆堆都是金鳞灿烂,眼睛闪闪如玻璃,唇吻微翕,口含鲜红的大条儿,这种鱼买回家去洗干净后,最好清蒸,除盐酒外,什么料理都用不着。但也有掺盐菜汁蒸之者,也有用卤虾瓜汁蒸之者,味亦鲜美。我觉得宁波小菜的特色,便是“不失本味”,鱼是鱼,肉是肉,不像广东人、苏州人般,随便炒只什么小菜都要配上七八种帮头,糖啦醋啦料理又放得多,结果吃起来鱼不像鱼,肉不像肉。又不论肉片、牛肉片、鸡片统统要拌菱粉,吃起来滑腻腻的,哪里还分辨得出什么味道?
说起咸蟹,其实并不咸,在宁波最讲究的咸货店里,它是用一种鲜汁浸过的。从前我曾与苏州人同住一宅弄堂房子里,她瞧见我们从故乡带来的炝蟹,便不胜吃惊似的连喊:“喂唷!这种咸蟹怎好吃呢?”我也懒得同她解释。但是过了几天,她自己却也买来了两只又瘪又小,又没盖的“蟹扁”,蟹黄淡得如猫屎,肉却是干硬的,其味一定咸而且涩,这种东西,在我们宁波,照例只好给田里做粗活的长工们下饭的。于是我问她:“这个你倒吃得来吗?”她理直气壮地答道:“是素子蟹呀,哪能勿好吃呢?”我笑笑对她说:“照我们宁波人看来,什么素子蟹便只好算是炝蟹的第十八代不肖子孙哩。”
闲话休提。以目下季节而论,宁波人该在大吃其笋及豆类了。宁波的毛笋,大的如婴孩般大,烧起来一只笋便够一大锅。烧的方法,如油焖笋之类还是比较细气些人家煮的,普通家里常喜欢把笋切好,弃去老根头,然后烧起大铁镬来,先炒盐,盐炒焦了再把笋放下去,一面用镬铲搅,搅了些时锅中便有汤了(因为笋是新鲜的,含有水分多)。于是盖好锅盖,文火烧,直等到笋干缩了,水分将吸收尽,始行盛行,叫做“盐烤笋”,看起来上面有一层白盐花,但也决不太咸,吃时可以用上好麻油蘸着吃,真是怪可口的。
还有豆,我们都是在自己园子里种的,待它们累累结实时,自己动手去摘。渐渐豆儿老了,我们就剥“肉里肉”,把绿玉片似的豆瓣拌米煮饭吃,略为放些盐,又香又软又耐饥。清明上坟的时候,野外多的是“草紫”。草紫花红中夹白,小孩儿们采来扎花球,挂在颈上扮新娘子。我们煮草紫不用油,只需在滚水中一沸便捞起,拌上料理,又嫩又鲜口,上海某菜馆的油煎草头虽很有名,但照我吃起来,总嫌其太腻,不如故乡草紫之名副其实的有菜根香。■摘自《谈宁波人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