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世间最好的文章是史书,其中自然以前四史为最,后来的官修史册虽然前人早就说过是一蟹不如一蟹,但即使不堪如《清史稿》,司马迁、班固的风骨神气仍在。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漫漶的历史,其间无数人,无数事,无数风云际会,无数的阴谋阳谋内斗外战,将其爬梳剔抉剥皮抽筋,汇成一部史,何其难哉。胸中若无吞云气象,眼里若无万千丘壑,笔下若无江海才情,脑间若无凌云智识,决计写不出《史记》、两汉书和《三国志》。我读前四史,有时耳中征鼓锵锵、鸣镝破空,有时满目日升月落、云卷云飞。前者,如身置古战场,血脉贲张,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地颤抖,此时若假我以战衣长矛,给我一支骁勇劲旅,我也许能奋勇杀敌建立奇功,如霍去病封狼居胥。后者,如端坐幽谷伽蓝,唯觉风清月白,寰宇澄明,人间盈盈通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一身秋水木叶气,如老僧,如国画山水中人。史籍中的文章气象,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如百二秦关,又如霜天草木。
文章气象,个见以为有二种,一种是宇宙恢弘,一种是天地静穆。这两种,史书兼美。
先秦的文章我略略读了一些,比如诗歌和《山海经》。顺便说一句,《史记》从五帝本纪到周本纪其实也是先秦文字,至少是先秦文风,也即真正意义上的古文,太史公写这段历史主要是借来。先秦的诗歌本是原始歌谣,质木无文,宽衣大袖,气象恢弘一如远古的水乳大地。即使是写爱情的《无邪》《关雎》,读来也是古气苍茫,更不要说叫人荡气回肠的《离骚》《九章》了。《山海经》开中国志怪文学的先河,是后来西汉《海内十洲记》的祖师爷,所记之事几乎无一不是无根荒奇之谈,后来有不少学者穷其毕生精力考证书中的山川地理,以期与记载一一对应,其求知精神的确可嘉可佩,不过我只注意《山海经》中开辟鸿蒙的混沌气象。
草莽如刘邦,豪杰如项羽,都不读书,更不屑写文章,其志在于“大丈夫当如此也”,“彼可取而代之”,与后世的魏延一样,天生后脑勺上长反骨。两人却又都有诗歌作品传世,后人编纂汉魏晋六朝诗歌,又都不得不把他们的诗放在篇首。刘邦的《大风歌》《鸿鹄歌》,项羽的《垓下歌》,作品虽然寥寥,古今文章作手和文学评论家,谁又能视而无睹绕道而行?江山帝王气在,慷慨英雄气在,一曲歌罢,天地鬼神也为之动容。帝王诗和英雄诗尤其是前者,历代稍通文墨的帝王英雄都乐于此道,有的得其骨,有的不过仿其皮。得其骨的如曹操,仿其皮的如武则天。武则天那首著名的诗诏《腊日宣诏幸上苑》,命令百花连夜开放供其游乐,诗歌貌似有吐气吞云的气势,实则不过是淫威煊赫,与其说有气象,不如说是有戾气。退而言之,诗里的霸气是有的,但这霸气与她的“不合法”的皇位一样,内里的是虚弱的,不踏实的,惶恐忐忑的。
史书和帝王英雄诗,题目太过宏远,与一般作者文章不可同日而语,但心胸有多广,天地就有多大。文章文章,从垂髫童子如七岁的骆宾王,到庙堂宰衡如司马光,理论上人人可以作,人人可以不朽,不过实际上,千古文章,万千作者,多少人趋之若鹜,多少人梦寐以求,青史留名者,寥寥而已。自班固著《汉书》辟艺文志以来,古今有几人著作能登上大雅之堂?
说一说博物笔记。从西晋张华《博物志》起,直到民国,历代博物笔记的作者如过江之鲫。有佳作,《酉阳杂记》《帝京景物略》《万历野获编》《西湖梦寻》之类,有庸作,《海内十洲记》《次柳氏旧闻》《齐东野语》《香畹楼忆语》之流。作者才情不见得有百倍差异,但文章格局如同霄壤,气象有若阴晴,识见神鬼之判。文章,好的就是好的,差的就是差的,我以为与欣赏者的口味并无关系,只与其学养和眼界有关。
其实人间许多事物都可以以气象的有无目之,山水、景物、人世、文章、绘画、书法、电影、戏剧、音乐、建筑,类别不同,本质无别。近读丰子恺、孙犁论画文章,又读敦煌壁画飞天和梁思成林徽音关于唐代木建筑著作,更加深了我的文章气象学的观念。人非神非狐非鬼,无运木移石的神奇本领,也不能吹一口气就能把文字幻化成一篇好文章。博古通今如司马迁、班固、范晔、陈寿,才情浩荡如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才情和智识之外,都是方寸心胸决定成就大小。国画山水人物无目、无鼻、无面、无躯干、无衣襟而西洋同行惊叹,毛泽东书法无宗无师而成一代宗师,邓小平治国无前例无参照而世人誉之伟人,终是大家气象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