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读书时候，知道《文心雕龙隐秀篇》从元至正本开始，就掉了一页，中间缺数百字。当时觉得天地顿时无光，整本书都神采大减。无端以为，失去的，必然是全书最好的文字。剩下的，再怎么研读，都意义不大。好几年里，都念念不忘，甚至痴心妄想，哪一年，走到哪一处，忽然在一处破旧的墙缝里，甚至古墓，发现了一本书，里面恰好就有这一页。马上打电话，通知学界，写论文……这样可笑的白日梦，不知有别人做过没。
红楼也一样。根据靖批，第十三回，被删去了四五页，连累回目都被修改，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变成了“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从片言斧钺，变成倍极哀荣。这完全是人为的。畸笏叟批语中曾夫子自道：“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道德狂人从来都是误事而不自知。
红楼文字编织精密，只言片语都信息量巨大。一下少四五页，好多地方都接不上。不仅天香楼关键情节没了，连带很多细节缺失。比如秦可卿冬至已经病重，但去世出殡也在秋冬之际，中间至少隔了一年。这一两年里如何过渡？“遗簪”“更衣”诸事，必应在可卿身体有所恢复才行。林如海从病重到去世，与秦可卿去世双线并行，估计也有细节受损。还有茜雪泼茶被撵。以及那些想也想不到的神来穿插之笔。等等。跟这些损失相比，删帖希望营造的道德修复成果，到今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在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贾珍等辈招摇过市，没人关心可卿的贞节牌坊。反倒是删帖更加激发了众人挖掘隐私的热情，终于把天香楼事件挖了个底儿掉，与畸笏叟原本意图背道而驰。所谓欲盖弥彰。但文字的损失却再也无法弥补。我早已经不做找到石头记旧本的空梦。
至于后四十回，犹如断臂，更不抱任何希望了。大概情节虽然知道，但红楼从来都不是胜在情节。阙如之处，只好远观，如望潇湘烟水，于“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处，求得一些安慰。即便残缺，依然美不胜收，难掩国色，这就是红楼魅力吧。
刚刚看到一则新闻，莫斯科一家珍藏大量历史文件的图书馆日前发生火灾，导致一百多万份文件被毁，大量珍贵古籍被焚。损失惨重，所以有人称之为文化领域的“切尔诺贝利事件”。其实，类似事件，历史上比比皆是。无数本应传世的精彩文字，毁于水火，毁于战乱，毁于虫鼠，毁于查禁，或者如红楼，毁于人为干预……例子太多，不一一举。不难想象，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比起曾经存在的，不足万一。在历史长河里，多少人倾注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写出来的东西，不过微微泛起一朵涟漪，就永久消逝了。那些流传到今天的文字，能够穿透重重时光和障碍，该有多么强大的生命力，和运气。就好比那些斑驳缺讹的石鼓文，只言片语能够留存下来，大概只能如韩愈所言：“鬼物守护烦撝呵”。是天工，非人力。
所以，传与不传，大都偶然。只管耕耘，莫问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