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的苏醒

　　阮义忠（台湾） 文/图

　　从北京回台北的第二天，我就赶紧去办台胞证加签，再过几天又要上广州了。经常来往两岸，频频换床，都快忘了家中被窝的味道。上回在北京开工作坊也是冬季，记得打从开课的头一天就是蓝天白云，能见度极佳。有学员说老师带来阳光，也有学员断言北京天气好不了三天，否则他就请客。结果，阳光一连七天都往教室里扑，还得拉窗帘才能看清屏幕上的投影。

　　这回到北京也逢好天，居然能看到月亮和星星，最幸运的就是见着了雪。在台湾，蓝天、白云和阳光、好空气都司空见惯，总盼望着能遇上一场雪，谁知竟心想事成！住的酒店在京杭大运河的起点，房产公司打的广告是五河交界处，强调是稀有宝地。风景的确美，可惜建筑照例只顾彰显财大气粗，细节照顾不周，品位就这么被拉下来了。

　　返台的那日清晨，天方亮，我就全副武装，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想到户外走走。守在大堂的保安身着厚重呢大衣，见我要出门，有点意外，但随即过来开门。门一拉，整个人就像从暖房掉进冰箱，无风已经让人脸上刺痛，要是有风，还不知会冻成什么样。

　　眼睛一亮！昨晚入住时一片漆黑，此刻却仿佛身在童话世界，而且是跟圣诞老人有关的，因为酒店仿北欧风格。到处一片雪白，起先还以为是造景，仔细看、摸一摸，还真是雪！挡不住的兴奋啊！生长在四季如春的宝岛，雪只有在电影、绘画里才能看到，是小说、诗词里的意境，总之，距离现实生活遥远。我们对雪的憧憬，大概就像有些大陆朋友对海的渴望。

　　每次呼吸都好像把肺里的浊气赶走一些，把围巾裹紧一点，帽子拉低，我开始踏在雪上。其实只有薄薄一层，每踏一步路面就见底，对北京人来说，这种小雪大概根本不算啥，但地面、树梢、栏杆、座椅、雕像都比原先美了好几倍。笨拙的人工造景被铺上了几分雅致，苍劲的枯枝仿佛银叶盛开，就连干褐的杂草也有花团锦簇之姿。走在雪地里，脑冷静、心清净，真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属于某些人的浪漫，却可能是另外一些人的负担。对清洁工人来说，雪不过就是特别难扫的垃圾罢了，哪会有心情驻足欣赏晶莹剔透之美！世事纷扰，不都是因身处位置、观看角度的不同。前往机场时，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但被它挑起的心弦，直至回到台湾还在微微震荡。

　　人的阅历、心境跟思想既会随着年龄增长而丰富，也可能被习气裹上一层又一层的厚茧，形成佛家所谓的“所知障”。自以为懂得愈多，就愈无法看清真相，因为分分秒秒见到的都是自己的投影，难被外界事物感动，心也就愈来愈硬。在某个机缘下，那深深、隐隐的一动，便是赤子之心的苏醒。

　　年过花甲，眼力日衰，读书愈来愈吃力，读人读景反而时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