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看来很写实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成了意境
《红楼梦》可以拍出若干个版本,立意与审美都有许多种,而李少红只是想讲一个青春和成长的故事。曹雪芹是用青春、情感这条线来讲述背后的愤世嫉俗,他通过对建筑、场景、服饰等方面的描写,无形中带出了那个时代和那个阶层的社会生活、伦理道德。这是李少红看到的一条清晰主线,“叶锦添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真实,他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他说他感觉《红楼梦》就是一部《恶童日记》。如果把这本书带到这个光环下,不考虑这本书的文化背景,我觉得他这句话并不为过。因为这本书有很多光环,历史的、文化的、时代的等等各种背景,你就觉得它遥不可及,怎么都不合适,怎么都不全面。但如果你只是把它看做是一个优秀的文学作品,那就都可及。每一个时代的人对同一个事物都会有不同的看法,我希望它是符合这个时代的理解的,不是我个人爱好的,是这个时代对这本书理解的角度。”
而李少红将要给观众展现的红楼重点全在四个字——亦真亦幻。“曹雪芹统领《红楼梦》只用了四个字——亦真亦幻,但这四个字真的能难死人!曹雪芹是一个影像艺术家,他的文字视觉性太强了。他用意境来写心情、写人物,用景物、用服饰等细节来写人物,这些手段,很多现代人都望尘莫及。但对于拍摄来讲,要表现出他笔下的意境简直太难了。”
所以逼得李少红必须用电影的手法来拍这部电视剧,否则绝拍不出她想要的意境。包括镜头、灯光和置景等各个方面,很难,但是必须这么做。“现代的技术条件使我们能够更有办法去表现你能想得到的东西。而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在把所有古典元素更大的艺术化的同时,也要加入我们今人的意识,加入现代的艺术。亦真亦幻四个字虽然难,但我们创作上的欲望和空间也恰恰在这儿,要是什么都是现成的还叫什么创作?”创作本身就是从无到有,把想象的东西变成现实的过程,对于李少红来说,乐趣也在其中。
每个人看《红楼梦》的视角都不同,在别人看来很写实的东西,在李少红眼里就成了意境。比如,大观园,“大观园就是一个超现实的园子,蕴含着很多意境、意念化和情绪。所以我们不能陷进具象的情景中,作者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勾勒出一个豪华园林,而是要烘托人物。在一个像乐园一样的环境里,主人公们可以与世俗脱离,可以一尘不染,可以纯洁,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世界隔着高高的一堵墙。
“我看了很多关于大观园的书,每一本都很不一样,书里面很多场景我都找不着地方,比如有一场过元宵节的戏,大家都在贾母的园里听戏、吃饭,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又搬到花厅里继续听戏,关于这个花厅的具体位置就众说纷纭,而搬的过程估计就有半集戏,我觉得这些传达出了他们生活的富丽堂皇和贵族气,留给人们很多想象的空间,也许花厅就在室内,那个季节外面比较冷,就在室内也建了个花厅。”
还有,“贾宝玉在一棵桃树下看《西厢记》,看的过程中,花瓣一片一片地往下飘落,打在他的书上,而当他试图整理书上的花瓣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看到的景象是落花成阵,其实这是一个意境,他看完书再看这个世界发现世界已经变了——桃花满天。他特别怜惜落在地上的花瓣,他突然懂得什么是爱情,那个地方其实就是一棵桃树,但只拍一棵桃树视觉效果会非常单调,所以对于这么一个意象的世界,我们不能去考究桃花树的多少,桥的朝向等等,作者只是用这些东西去深化剧中的人物。”
甚至是宁国府,李少红也有不同的诠释角度,“大多数人认为宁国府是一个有城府的地方——刻板、冷漠、压抑,而我觉得恰恰相反,宁国府是一个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的娱乐场所,宁国府的人都是奢侈成性的,世袭的头衔,拿着皇帝给的俸禄,不用忧国忧民地想事情,公公和儿媳妇有勾当,儿子可以视若无睹,所以宁国府的布置也是为表现人物服务的,而不应被以往作品的常规所限定,人物丰富的信息给了我们足够的想象空间。”把意境变成影像是最难的,因为意境是需要创造的,李少红坦言。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读《红楼梦》”之李少红:我从前不喜欢黛玉
每个年龄段看《红楼梦》的感受都不一样。对这句话产生共鸣的,还有李少红。
她第一次看《红楼梦》是九岁。如今想来,李少红称,那时候纯属瞎看,“对宝黛爱情也很懵懂,更多的是好奇,看到男孩女孩之间的这种微妙的情感好像是偷看了别人的隐私一样,心怦怦地狂跳不已。那时候对《红楼梦》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一面在书上写批判封资修的口号,一面忍不住偷看。大概是里面的才子佳人爱情吸引的缘故,让我既有偷窥的快感,又有对神秘情感的好奇。但诚实地说我当时更喜欢《三国》,邻居家的三兄弟有一书架整套的《三国》连环画,我对此更着迷。”
再看《红楼梦》,是在李少红当兵的时候,枯燥的生活里,《红楼梦》是她的业余调剂品,“70年代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方式,大家私下里流传好多黄皮书,我看得最多的是《红楼梦》,当时也没意识到这是名著。那时看,会觉得书里描摹的奢华的生活离我们太遥远了,我们都是无产阶级,感觉他们太浪费了。那时候不准谈恋爱,大家对这类书比较好奇,于是就偷偷地读。为了不让老师说我骄傲自满不团结群众,我就给大家讲《红楼梦》,宿舍里的人听得又哭又笑,确实是团结了群众,但最后却把自己‘团结’到农场去了,领导说我是传播‘黄’书。”
直到重拍《红楼梦》,李少红称,这才是她第一次真正读《红楼梦》,这次带着最公共性的视角,读懂的东西比以前多很多。“《红楼梦》是一个群像的写照,反映的是那个时代的风貌。我从前不喜欢林黛玉,但这次在红学家的指导下重读,我有了不同的认识。她身上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和80后一代很像。首先她也是独生子女,这一点在那个时代可非常少有。在那个时代没有兄弟姐妹的家庭很畸形,奠定了她和社会的一种特殊关系。所以黛玉身上与生俱来的孤傲气质,来自她的成长环境,不懂如何和外界交往。超凡脱俗,叛逆,敏感,感性。但又非常脆弱,像一尊瓷器,精致而易碎。她和宝玉都属于太真实,内心却又非常孤独脆弱,和现代人一样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世界文明越发达,生活越丰富,越觉得心灵孤独。宝玉身边有二十个丫鬟,十个小厮,备受宠爱,他却永远感觉得不到爱,永远觉得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和黛玉一样永远充满对爱的渴望,这是他们共通的默契。他们没有宝钗、袭人生存能力那么强。”
“还有晴雯,每次看到她临死的情节,我都会为她哭泣。她让宝玉脱下小袄自己穿上,说躺在棺材里就如还在怡红院里一样。太让人心酸了。她和黛玉同属于那种很容易被世人误解的类型。天生丽质是她犯下的最无辜的错误。理想主义的人生永远是悲剧。我还非常喜欢贾母,她集富贵威严感情于一身,是我想象中的大家长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