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发哥也是出奇的在那儿,还带着老婆,还吃着火锅(剧中台词)。我想说的就是,我一直坚信观众。我不愿意说的是,我和观众累着呢!我也是观众,我就是想看一高级东西,电影属于吃喝玩乐里的“乐”。生活水平到了一定程度,就求一个质量。不能说那么破一电影,你也让我看,我可以不看吧。社会在这方面有强烈要求,正好也合我的心愿,我愿意给他们弄一高级片子来看,高级片子要照顾眼睛,台词没废话,服装挺讲究,摄影挺讲究,剧本挺讲究,演员也挺讲究,同样价钱,我干嘛不拍一讲究点儿的呀?
人物周刊:我们现在在电影院里普遍看不到什么太讲究的东西。
姜文:糙的东西多,这是社会发展的一个过程。楼都着火了,人都烧死了,多他妈糙啊!糙成这样是不能允许的了。我觉得啊无论什么时代都应该理直气壮地抵制糙的东西。打着任何旗号都不可以劣质,那么多老人他妈的被烧死,我看着非常愤怒!那就是质量问题!
你拼着命拍,他们就拼着命看
人物周刊:电影完成到现在这个程度,除了技术上没完成的部分,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姜文:问得非常好这个问题。都说电影是个遗憾的艺术,但对我来说不遗憾。在中国,可能我为某一部电影搭的时间是最多的。两年多的改编,一年多的拍摄,这么长时间的后期。他们说老姜你干嘛呢?你干嘛追求那么完美,我说我没追求完美,对我来说7成而已。有这样的7成吗?其实就是尽量消灭遗憾,我不打算留下本来可以消灭的遗憾。
人物周刊:如果满分是10分,你给《子弹》打几分?
姜文:9成9,总得留点余地。
人物周刊:看过《太阳》再看《子弹》,会觉得你在回归传统叙事,是刻意为之?
姜文:入乡随俗嘛。拍的是电影的事儿,随电影的俗嘛。
人物周刊:但是你上次就没肯随俗。
姜文:电影你不能拍成一样啊,一样就没意思了。《太阳》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自豪,在它最不应该产生的时候产生了这样一个电影。
人物周刊:为什么这么说?
姜文:中国在那个时代,拜金主义,追求票房,没人在电影里追求艺术性。我想过50年、100年,人们会想,这电影是在那个时代拍的?就像《小城之春》,完全不像一个1948年拍的片子。“那时居然有人花这么多钱拍一个《太阳》,了不起!”将来一定有人这么说。
人物周刊:你以后会高产一点吗?
姜文:可以啊!(笑)如果你愿意,我就这么做!
人物周刊:你总说自己是业余导演,可这两年你开始密集拍戏了,还会说自己业余吗?
姜文:导演都应该是业余的,我希望导演都是业余的,就像作家一样。除了演员、摄影那些技术活必须是专业的。法国人有段时间就是这么干的。因为导演必须有强烈的创作欲望、强烈的冲动,你要把它变一个手艺活,一个工种,对观众来说很可悲。他拿0.2%的精力把这事给你办了,然后他在旁边吃喝玩乐当大款,你在这傻B似的看着,我觉得不公平。你说卡梅隆专业吗?花12年只拍一电影,公司指望他就死了。谁知道《阿凡达》能卖钱?不知道啊!这投资是很大的风险。
人物周刊:但这在制度上没办法推广,卡梅隆可以这么干,换成别的导演就饿死了。
姜文:对。
人物周刊:你姜文可以这样干吗?
姜文:那人家卡梅隆第一有才华,第二他敢赌。他确实拿出身上不止0.2%给你耍,起码他拿出80%跟你在耍,除了正常生活起居,人家全身心在跟你耍。所以观众去追捧,你拼着命来拍,我们也拼着命看。可你说你把这当生意做,然后大概齐,凉拌一下,来吧,你这就没意思了。观众头几年可能糊涂一下,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过两年,我操大哥您这里边有什么啊?您这里边没什么啊!我凭什么来看你啊?!是不是?我坚信观众是很聪明的,观众是要求高质量的,你不能糊弄我啊!
人物周刊:近几年来我们观望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导演,总觉得他们中不少陷入了创造力的衰竭,你有吗?
姜文:没有。太没有了!电影的门槛比较低,你很多东西还装不进去,稍微装多了点就成《太阳》了。(笑)你必须尊重电影门槛低这么一个现实,跟小说、戏剧、诗歌完全不一样。不是说电影有高低之分,而是说它必须深入浅出、雅俗共赏,所以很多东西往里装就有点困难。我准备将来老了,混混饭,写写书,作作曲,这些电影里没地儿放啊。假如一个人真的没有创造力了,那您就歇着,我们缺您也不少。对广大观众来说,我们就要看好东西,至于是谁的东西,不重要!万一您拍了几个好片儿,我们可以怀念您,但您没必要非得在这儿一直晃悠。这种悲剧是导演本人的悲剧,大伙儿大不了哄着您就完了呗。但是我觉得,从世界电影史来看,我们是想看到一个一个的好电影,并不是说非得看黑泽明同志到了500岁在拍片,没必要。
人物周刊:所以你如果将来真有这一天,你就收手不干了?
姜文:我可不愿在那儿老黄瓜刷绿漆。(笑)我他妈犯不着,没必要。我写写字儿去,我写写书去,我能写不错的小说。
无中生有是导演的胜利
人物周刊:年龄给你的作品带来什么改变?
姜文:肯定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像每个人一样,一点儿不特殊。
人物周刊:《太阳》和《子弹》里都有很多死亡,但对死亡的态度截然变了,《太阳》里死亡是很轻松、偶然、随意的事情,《子弹》里的死亡却惨烈、绝对,刀刀见血。是你的死亡观改变了吗?
姜文:你说得对,非常对,这两个是不同的片子,但同时都是姜文拍的。《太阳照常升起》里的死亡更尊重生活的本质,《让子弹飞》里的死亡更尊重电影的本质。
人物周刊:你拍了4部电影,讲了4个不同的时代,是刻意为之?
姜文:其实大同小异,时代跟时代之间,没那么大区别……你看那些字帖,卖几亿,唐代聊的那些事儿也平常,说“我有点儿笋,我靠!好吃!异常的好吃!得空过来尝尝。”这帖基本就是个便条、短信,这几位大哥的短信留下了,是吧,怀素也好,张旭的也好,苏东坡王羲之同志这一封封的短信,你一看有什么本质区别啊,一样!
人物周刊:问题是今天的短信留不下来,短信太多了,已经爆炸了!
姜文:也不一定,没准有个什么样的办法就留下了。我的意思是,它可以刷成唐代色儿、刷成宋代色儿、刷民国色儿,但我不觉得人有什么本质变化,不然古诗就读不懂了,对不对?
人物周刊:人性是一以贯之的。
姜文:强调不同当然是年轻人的特权,“我们这一代不同了”,但你会迅速发现,没什么不同!(笑)你可以作为个体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但是如果你仗着我是某一代人,我就妄言我不同了,很可悲,迅速个人的优势就不在了。多少年来我在一个集体里都是最小的,我4岁上小学,17岁上中戏,突然一天,你发现,哎,我身边这帮孩子才多大啊?比我小20岁!这他妈怎么回事儿啊?迅速就变老了?我现在找比我大的,人家干不动活儿了,问他怕苦怕累吗,他说“不怕苦不怕累,可我五十多了,你不能还让我当副导演。”想想也是。
人物周刊:张牧之回头一看,后面没兄弟了。
姜文:(笑)找点儿新兄弟呗!毛泽东通过文化大革命找到了红卫兵嘛,新兄弟就来了嘛。这是我对文革的理解啊。(笑)很简单,老哥们都太累了。
人物周刊:没革命激情了?
姜文:也不能说没激情,人家拖家带口,孙子都有了,腿脚不利索了。
人物周刊:电影里面最后英雄赢了的落寞,是这种心态写照吗?
姜文:一个能干的男人,在赢的那一瞬间,往往会有失落。尤其是最爱的女人,回头找找:嘿,怎么走了?……张牧之忙忙叨叨忘了另一件事,兄弟们下手了。(笑)往往是这样。大哥太忙,小弟把事办了。
人物周刊:你的电影里老有火车和枪,很阳刚,好像有雄性崇拜的意味。如果弗洛伊德来了,肯定能对这个影象的频繁出现做出一连串解读。
姜文:我每个电影里都有火车,除了《鬼子来了》是没法儿有,我就弄了个军舰在那儿。我特喜欢一个特别大的、钢铁锻造的东西在那儿呼呼乱走。小时候我父亲老不跟我在一块,部队一年回来一次,去送他、接他,有很深的印象:(坦克或者火车)特别重的一东西,过的时候别的声音都听不见,地板站台上乱抖,哗,倒腾,过了,又走了。它是特别自在的东西……
人物周刊:上部戏《太阳》的结尾就是火车嘛,直接就开到这部戏里来了。
姜文:应该把它剪一块儿。老火车好看!现在的火车没动静了。我确实是想创造一个样子,不一定是一个过去的真实状态,但一定不是眼前的、没有经过修理的真实。这也是人为什么要创作、要导电影,很重要就是无中生有,凭空创造一个世界,这就是导演的胜利。
人物周刊:张默那场剖腹戏太狠了,太暴力了,这恐怕是你的电影里流血最多的一部。
姜文:不是暴力,那叫强烈。(笑)不出血他也强烈,《阳光》没怎么出血,《鬼子来了》只开了3枪,一样强烈。我是学戏剧的,剧本的底子、戏剧的构成,对我来说是拿手的,也是我迷恋的东西。我不是学摄影的,不是学录音的,我是学戏剧的,戏剧是电影本体里最大的一块,其他都可以叫技术。从技术方面改行当导演的,在最结实的地方最容易出问题——外装修不错,但里头容易着火。
(实习记者陈竹沁、沙春利、张梦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