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
张艺谋
“如果以《活着》和《英雄》为节点将张艺谋的作品分为三个阶段,《十三钗》更接近他第一个阶段的作品。”有影评人这样评价《金陵十三钗》——这是一个褒义的评价,在《活着》以前,张艺谋记录这个古老国度的人性桎梏并呼唤解放,而《英雄》之后,他向着商业狂奔而去——在很多人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背叛。而对张艺谋来说,在《三枪》遭遇了口碑上的滑铁卢以后,《金陵十三钗》的出现显得十分及时,这部他筹备达五年之久的电影,努力在商业诉求和人文关怀之间寻求到一个平衡点,这多少予人宽慰。曾经担任张艺谋文学策划多年的王斌说,张艺谋是“永远知道大目标的人”,而现在我们隐约看到了他的目标,当花枝招展的秦淮歌妓打扮成学生,袅袅地唱起苏州昆曲,张艺谋其实正在亲手剥去他自己所建立的中国式大片的华而不实的外衣,代之以他电影里许久不见的价值观——不管它是美式的,还是普遍意义上的。
当然,标签化了的张艺谋元素在这部电影里依然随处可见。天主教堂玻璃的五光十色在日本士兵狰狞的面孔上流转,爆炸时的土砾里混杂着各色碎纸,排成一列的敢死队向坦克发起冲锋,这都体现了张艺谋对色彩的执著和对仪式感的追求,前者固然是因为他的摄影出身,后者则似乎是第五代的共同偏好,并多少带有奥运会开幕式那种整齐如一的遗痕。
张艺谋在拍摄现场,他说这样的现场拍摄“挺过瘾的”。
瞬间产生美,床戏并非贩卖***
南都娱乐:这次《金陵十三钗》很注重故事性,是不是你以往的大片,比如《英雄》、《十面埋伏》在故事性上被质疑过,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张艺谋: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如果我们探讨什么是导演,导演是用影像讲故事的,当今天很多电影的流派已经成为主要的时候,全世界的观众都还是集中要看故事,风格化的作品参加***节是可以的,主流电影的审美取向都是要有个好故事,讲好故事是最重要的功课,我也是活到老学到老,不是针对某种东西。
南都娱乐:原著里是中国军人和“十三钗”救了女学生,电影的最后变成是贝尔饰演的美国人救了女学生,这样的考虑是出于“申奥”吗?
张艺谋:你要看看南京大屠杀背景,你就了解外国人发挥的作用有多大,当年南京只有22个中国人,这个事情的披露乃至在世界上造成广泛影响靠的是外国人,当时中国人非常穷,没有工具,都是靠外国人传播,我在外国看到很多资料比国内还多,在这样一个事情面前不应该分内和外,在这部中国的电影中,只有外国人担当角色才是合理,符合历史。
南都娱乐:出于什么考虑把神父的角色变成了入殓师的身份?
张艺谋:讨论中形成了一个理念,这个人在最后的救赎的过程中,希望他能担当这事情,他不要只是一个推波助澜的人,按理说,秦淮女子顶替,不需要他也可以,但是一定要让这个人成为必不可少的,这样就会有意思,也更符合一个好故事的要求。然后觉得这个职业跟死亡、生命又有关系:由他亲手打扮的美丽,有跟死亡融合的意思,但又是新生命的起航,所以我想这个职业是有意义的。想到这个职业的时候,日本的《入殓师》出来了,其实我们都谈了这个角色好久,实际上是我们在前,这又说不清了,就像我拍《英雄》说了很多次了人家《卧虎藏龙》出来了,说不清,外面说跟风呀或者学谁呀,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服从于故事,中国有句老话叫天下文章一大抄,不是说谁抄谁,而是说天下的好故事都很像,就看谁说得好,所以就把这顾虑打消了。后来这剧本递到贝尔手里,他也非常满意这个职业,他跟我开玩笑说你要改了这职业我还不接了。他说我亲手打扮亲身参与,他自己后来还改了出身,我们本来写的是家族手艺,出生地美国中西部小镇也想好了,但后来他说他不要家族,就学了五年,加入了他的历史,他有过孩子,这就很人性,寥寥数语就带进一个人的命运。
南都娱乐:对贝尔的这种改编是不是有点美国文化的味道?一个小人物成为了英雄。
张艺谋:那不是,美国文化我也不是很懂,因为我不懂英语。他是一个创作中很好的例子,任何创作,这人天生就是说相声的有意思吗?没意思,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没意思。而故事中那种偶然性、反差都是很有意思的。这里我们抓了两点,一个是人物的反差,一个是偶然性,这都是一个好故事的开端。
南都娱乐:有批评认为贝尔和玉墨的那段床戏有贩卖***之嫌,你怎么看?
张艺谋:第一我觉得这个作品要点不在这里,我们要讨论的是他和玉墨是否有真感情,他和玉墨的最后瞬间,如果有真感情很可贵,我很感动的台词是“我的身体明天就不属于我了,我现在就跟你回家吧”,电影是有一种形式的嘛,电影要通过影像来呈现,有必要贝尔就同意演。大可不必拿床戏来做这个点,拿来做卖点就更不对。调情就是家常便饭的两个人,最后有共同的责任和命运,最后瞬间产生真情,非常美。从来没有人认为这段戏有其他说法。
碰到好编剧就会牛逼,你这个话糙理不糙
南都娱乐:电影的人文关怀和商业诉求能否同时存在?原著中没有那么多战争,而现在把战争拍得这样好看肯定是商业诉求吧?
张艺谋:我是从电影本身的形式考虑,电影本身需要动作,你当然可以把电影搁在一个房子里头大家说话说话,这当然也是可以的,这也是电影,但这就是风格化的电影了,就有点像话剧了。电影是什么,电影要有空间,原作写了三个空间电影中根本不够,电影需要十个场景十五个场景,一般人看电影可能没有注意过,其实有些电影场景多达五十处以上,这个电影一定好看,因为它视觉上新鲜,变化大,这就是电影艺术所要求的,它要求动作化,那么这样的话,如果不违反原作的精神,又能在外头为救女学生打一仗,它符合电影的规律。这还不是谈商业不商业,你拍得好那才谈商业,拍不好还是商业吗?所以实际上还是从电影原创的元素出发。
南都娱乐:有人说“张艺谋碰到一个好编剧就会再一次牛逼起来”,你觉得编剧在你创作中占的比重多大?
张艺谋:非常大。你这个话呢,话糙理不糙,简单地说我这个职业,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善于自编自导,我是善于借力打力,我的特点是我有好的视觉联想和好的视觉体现能力,这也许是我以前做摄影所带来的,这是我的优势,所以我要一个好的编剧。(周晓枫:我补充一下,导演是这样的,就像一个撑杆跳运动员,小说就像地平线,编剧的剧本就是撑杆跳,导演就靠着这腾跃起来,你要是平地起雷,那可能……)嗯,对,要不然我就当作家了。但是我跟你说,我认为两个条件实现了都可以当好导演,第一个就是你有一个运气碰上一个好剧本,第二个条件是你所有的动作不跑偏,这两句话说起来容易但很难做到。这两句话做到,中国有很多导演包括年轻导演都可以拍出好电影来。
南都娱乐:描写南京大屠杀的电影很多,《十三钗》的优势在哪里?
张艺谋:优势要大家说,你觉得优势在哪它就在哪。电影首先不要比,其次我喜欢这故事,我看到小说就有个预感,就是现在电影最后停格的那个画面,彩色玻璃,弹孔打碎的,孟书娟的眼睛透过玻璃看下去,色彩斑斓的光线下,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这就是我当年看到小说后的想象。当时周晓枫(文学顾问)有顾虑这个题材拍得多,一直没有断,我倒觉得,这恰巧是最挑战我的地方。一说南京大屠杀你就会想到这个电影是什么样的,这个题材固定化了,那么越是固定化的题材,你如果有个性——就好像刘恒写张思德,多难写啊,毛主席评价过的,没什么空间了,哎,他写出来了,所以,我跟周晓枫说,别人再拍多少南京,我们这个可能还是不一样。
灾难下人性的光辉,这才是人们要看的
南都娱乐:除了贝尔之外,其他的主演都不是一线的演员,“十三钗”都是新人,你在选演员时有什么样的考虑?
张艺谋:两位主要的日本演员是日本的一线演员。找新演员都是很费时间的,这也是我的传统吧,影片一开始就定了是新人出演。实际上贝尔和我们拍戏的档期很紧张,他后面要拍《蝙蝠侠》,他只给我们两个月,他来了以后我们是一天都少不了拍他,有很多戏他走了以后他对面的人重拍,我把他的对手戏重拍了一次,找替身和重拍的演员对戏,现在在影片中完全看不出来,就是因为我们不能耽误他的时间,我们的很多新人、小孩在表演上来不及完全传达,磨新人可以磨30遍、50遍,但对贝尔不能这样。
南都娱乐:你拍这个电影有没有怀有使命感?
张艺谋:不不,如果你把这个电影当做狭隘的民族仇恨,那就不对了,全世界那么多电影,美国拍了多少纳粹呀,它是让你去恨德国人吗?那都是背景,都是提炼出人性,灾难下人性的光辉,这才是人们要看的。人性的光辉是什么,是爱,是善。而如果你理解成中国人恨日本人那就太狭隘了,狭隘的民族主义是不对的,是吧?
南都娱乐:拍完《十三钗》有遗憾吗?
张艺谋:导演这个职业永远是,每一部我都觉得我可以更好。但这部电影的意外比一般电影多,因为演员多,他们演的时候给我惊喜很大,所以在现场挺过瘾的。有很多比原来想的容易,有的比原来想的难,比如战争戏我没想到拍两个多月,威廉姆斯团队本来预算做了两个月,后来延期了我们也支持。打起来以后就慢了,为什么慢?因为他们太安全了,我们有时也抱怨他们慢,后来发现他们真是——你知道中国影视现在爆炸这块就多少事故吗,这是个高危的东西,他们的要求之精细,有时候我说要拍一镜头,他说四个小时以后,你都急死了要骂人了,但没办法,他有程序,但最后你发现很安全,八一电影制片厂我们也请了最优秀的团队,他们最后说真是学到很多东西。一开始我们很多中国团队也私下抱怨,这活,二十分钟搞定!还俩小时呢!经常我们底下有这样的议论,最后电影拍完,我们是知道了什么叫专业。这都是过程,一开始很难熬,后来觉得非常值得。采写_本刊记者 曾明辉 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