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峰:“革命家”只是外表 做事先把刀磨锋利

2012/1/7 12:05:23 作者:nvwu 来源:女物娱乐网
李:从题材上说,我对城市男女的情感更熟悉也更有把握,尤其是生活在所谓二线城市或者从二线城市成长起来的男女。等将来我和同伴们已经做过了一些事,再来谈论电影,或者,那时候我更愿意来谈谈对社会的看法。

李霄峰

李霄峰

  撰文/ 林间越 ( 特约) 编辑/ 巩晓莉

  2011年岁末,专栏作家、编剧李霄峰的短文集《失败者之歌》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一时间为文娱两界所关注。1999年李霄峰以“Liar”为笔名撰写影评声名鹊起,后停笔转投电影业内部,潜行多年后以本名出版新书。在喜爱他的读者眼里,他可算网络时代的传奇人物,或者说,总是先行者。日前他与本报促膝长谈,使得十年来他的经历和沉淀后的理念浮出水面。

  “情感是最奢侈的企求”

  记者(下简称记):扉页上有句话:“真正的失败来自情感”,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句话对读者的意义?“失败者之歌”这个题目对很多人很有吸引力,但翻开书,好像内容又不是完全贴着书名,是不是你这个“失败”还有别的层面的含义?

  李霄峰(下简称李):关于“失败”的含义,我写过一个故事,写得不满意,没有收进去,说有一个父亲,当他还是男孩的时候被父母体罚,关在地下室和过冬的大白菜一起度过了寒冷的晚上,被放出来的时候差点冻僵了。那一刻他非常恨父母,对自己发了个誓言: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有孩子,绝不会使用暴力去教育他。后来他成家生子,孩子长到十几岁,很叛逆,他自己的工作也不顺心,有天晚上回到家,发现孩子撒谎,他一个大耳光就扇了过去。发泄完了以后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你知道这时候他是什么感受?就是很失败的感受。就那么一下,他原本想象的……那种美好的蓝图都破灭了。这种感受每天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但那么多富人啊,官员啊,这个领袖那个领袖啊,每天在媒体上扮演的都是完美的,颠扑不破的。我不是在针对他们写作,也不是在秉持任何概念写作,只是想回到一个“人之常情”的状态,去捕捉现代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里的人每天都在经历的,很微小也不易察觉的震颤,是庸常生活里的,你有可能差点儿忘了,但总被提醒起来的那些东西。回到你的问题,我觉得别把这句话看成中心思想,它仅仅是一句话,经不住什么解读,别先入为主,还是轻松点看,说不定看到的才更丰富。

  记:这种感受是和你成长的经历有关系?《失败者之歌》里你有一两篇回忆小时候的文字,能不能谈谈创作和回忆的关系?

  李:有一些吧,我父母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从农村和县城考到合肥,能力都很强,我称他们那代人为“移民的一代”。他们到城市里工作、生活,才二十啷当岁,比我现在还小,都是凭自己奋斗取得了一定的地位,但是对于家庭生活而言,改革开放的时候他们的价值观都已经成型了,就是中国最传统的价值观。但是到了城市里呢,开始经历开放的浪潮,这是个人无法选择的,所以我小时候他们都很忙,后来我成绩很差,他们很生气,觉得我没有给他们争光,换句话说,没有更上一层。到老了呢,他们又开始自责,说他们对我教育失败了。我反而要宽慰他们,而且我也真没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每个人的命运都不是自己决定的,但每个人都曾经追求过完美的世界,那种世界我的理解并不是说它祥和宁静、美丽无双,而是人的情感得到了满足甚至***。但“情感”恰恰是人最奢侈最充满欲望的企求,比金钱,比社会地位,比思想都更难以企求。

  “人永远不够了解自己”

  记:这本书前半部分叫“南方迷思”,都是你的随笔和散文,也有故事性,比后半部分的“失败者之歌”更容易进入,你自己更喜欢哪部分?

  李:前半部分当然很亲切,都是生活中的描述。但我更喜欢后半部分,虽然它看上去有点稚拙。我觉得这本书是本小书,我也不喜欢评价自己,如果非要说我喜欢哪一段,或者哪一篇,我推荐的是《等待》,它是新写的,没发表过,我在那里面找到了一些自己的方法,也找到了节奏,它提示了我今后写作的某些可能性。

  记:能不能具体一点,什么样的可能性?

  李:从题材上说,我对城市男女的情感更熟悉也更有把握,尤其是生活在所谓二线城市或者从二线城市成长起来的男女。往小了说,人永远在试图掌控自己,行为、说话、感情、欲望,都想装作特别正常的人,进行特别正常的符合规范的来往。但真实状况往往不是这样的,而是很奇怪的,没有什么人是正常的,或者说人的本能是被文明遮蔽得很巧妙。但是,当人突然有一天做出不符合社会道德规范的事情时,他们自己就懵了:我怎么了?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儿?怎么能一边跟老婆在家带孩子一边和情人谈情说爱?挺崩溃的,于是不得不做一些真实与谎言的游戏,一边很慌张,一边又特兴奋,感觉跟一孩子在家偷父母的钱差不多。但我想说的是,第一,人永远不够了解自己,你看他说出的话都挺正确的,但不要相信他说的话,要看他在生活里干了些什么。第二,人的情感是最值得描述的事物,因为它不可控。我最喜欢去找的,就是介于可控与不可控之间的那个部分。

  记:那么你认为读者是否应该相信你说的话呢?就像你原来的笔名叫Liar,也就是骗子的意思。

  李:(大笑)这是他们的自由,我管不了。

  “我是众生中的一个”

  记:著名的书评人乔纳森对这本书评价很高,而且在评论里说你是个“含羞之人”,但今天见到你发现你还很健谈,挺意外的。

  李:乔纳森的书评让我感觉非常羞愧,他的书评比我的书好看,他的语言能力本身就是超群的。他说我是个“含羞之人”,我理解应该是文字世界里的我,或者是精神世界里的我,是凝练过后的样态。但真实的人是丰富的,如果还要探究人的内心和灵魂,就更加是不可名状的,我和别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众生中的一个,有多面性很正常。

  记:能理解成你不愿意定义自己吗?

  李:对别人我也这样,先看他本身。如果一定要给一个概念,我觉得写作最好的状态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观察者,而不是一个判断者,因为我们头上有神明正在判断人间,我们没有决断他人状态的权力。这是一个观察者的根本,就是不带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从近乎为零的角度去看待每个人,这样你眼里出来的事物还有笔下的世界才会更有趣,更丰富饱满。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人与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谁高过谁,没有谁真理在握或全知全能。没有人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更不可能有人生来就掌握了判别他人的量尺,生来就站在一个众人之上的制高点上,我的感受是我还不够了解自己,也不够了解世界,还有很多东西要去探求,无论生活、写作,还是电影,对我来说都是这个探求过程的一部分,这样才会永远感到好奇,永远有新鲜感。

  记:这本书里有一篇故事,描述了你遇到一个热爱伯格曼电影的税务员的经历,是真事儿吗?

  李:真事儿。这故事很小,但对我个人触动很大。说远一点,有段时间很多人都在引用村上春树的那句话:体制是墙,而生命是鸡蛋,在墙和鸡蛋之间,我支持鸡蛋。坦白讲,我不知道这句话翻译的真实语境是什么,或者原义是什么,但是我很反感这种人为的对比,它把人给局限在很狭隘的时空里。那么我想问问那些特别爱引用这句话的人:在体制中勤勤恳恳工作的人不一样是生命、一样是鸡蛋吗?不应该把“体制”这个词到处乱用。人都是有温度的,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有属于他的韧性和多面性的,我希望自己今后还能多去挖掘这一点。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这本小书经不起这么多理念,还是留给读者吧。

  “电影是社会的游戏”

  记:你的经历很丰富,从1999年写影评开始,后来不写影评了,直到和张元一起编剧《达达》,还做了主演,这些年收获大吗?

  李:非常大。真正的收获是通过电影接触了社会,很充实,很愉快,也很幸运。从别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也不断在这个过程中梳理对电影的看法。

  记:这些看法和年轻时区别很大吗?

  李:还是挺大的。比如写作,写作是一个人的游戏,绘画、雕塑、作曲、演奏,都是一个人的游戏,他可以独自完成;但电影不是,社会属性比其他艺术种类都要强。你看文学,好的文学都是诞生在自己的文化土壤里,是根连着根,叶连着叶的,电影也一样,而且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社会资源很广泛,它和一个社会的发展分不开,不可能说有人还在挨饿呢,但电影的意识已经能撼动好莱坞了。做电影,它背后的思虑无比复杂,所以说它是个“社会的游戏”,就是和整个社会一起做一个大游戏。

  记:是不是还可以延伸一下——这种游戏本身不是创作者自己能完全决定的?

  李:你说得对。我觉得将来的中国电影,作者的痕迹可能会越来越少,或者换个角度,作者也许是一个创作团队的核心,但更可能的是依靠整个团队,或者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创作的力量。人们走进电影院将会更多因为某部电影本身的魅力,而不再因为某一个导演的名字,或某一个演员的名字,或某种出其不意的宣传,到那个时候,中国电影才真正站得住脚,因为那才能证实我们进入了一个“内容为王”的新时代。

  “先把刀磨锋利”

  记:2011年的中国电影你看了多少?有没有特别推荐的?

  李:我只推荐一部,《郎在对门唱山歌》,艺术水准非常高的一部电影,虽然有很多缺点,但优点是很耀眼的,他把一个政府投资的低成本电影变成了一首诗,或者一篇动人的短篇小说,导演是章明,用的都是新演员,乍一看挺反感,尤其是男主角,但看完觉得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了。我甚至推荐给一些公司去发行,但没人愿意接。我挺失望的,我觉得能把一部明显能赚钱的电影发好了不算本事,能把这样的电影卖好了才牛逼。

  记:你不觉得小众的电影就应该属于小众吗?人家如果发出来,观众看不懂怎么办?

  李:不尝试怎么知道?我以前写过杨德昌,为什么杨德昌的电影就只有精英能看呢?他应该有更广阔的观众,就像上个世纪的鲁迅,应该大放光彩才对。同样的,冯小刚的电影怎么就不入精英的眼呢?我其实觉得冯小刚对这片土壤和文化的贡献是被低估了的,张元和贾樟柯也是,都是被低估的,而且精英们就在乎那么一点评说社会、评说别人的权力,没有了“别人”,他们当场就没事儿干了。一部作品一被大众了解,精英们也就或者失落或者没话语权了,我觉得那才好呢,才证明电影是属于观众的,不属于任何话语权在握的所谓的文化人。

  记:这番话让人想起贾樟柯给你作的序里说的话,他说十年前你给人感觉像个革命家,你怎么看待他对你的这个最初印象?

  李:我是觉得,做比说强,所以我今天说得已经太多了,这段时间为了书的宣传做了几个访谈,我心里都发慌,觉得不该说这么多话。贾导那是鼓励我,我明白,但是太多事我还没有做到,就不用去说它,包括“革命家”这样的印象,那是外表。有句话叫“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电影更是如此,变化是从内而外的,你想要捅它一刀,得先钻进去,从里面往外捅,也得把刀磨锋利了再说。等将来我和同伴们已经做过了一些事,再来谈论电影,或者,那时候我更愿意来谈谈对社会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