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 阙政
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观众面前跳***舞才可以吸引人。我只觉得戏拍得好,观众就自然会看。自问并非讲策略的人,否则结果只能不伦不类。
3月8日,《桃姐》全国公映。对影迷来说,从威尼斯电影节全场鼓掌15分钟到现在,等了半年之久;对导演许鞍华而言,距离上一部全国公映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忽已匆匆六年。
这一次,她要给观众讲的故事,不仅仍然是女人,还是老女人。在国产电影史上,以平民老女人为主角的电影寥寥可数,刨去“祥林嫂”,大概就轮到“钟春桃”。
钟春桃,桃姐,一位为李家祖孙四代服务了60年的香港老仆人。故事根据真事改编,原型正是电影监制之一李恩霖的家仆。选择叶德娴做主演也是李恩霖的推荐,说是符合桃姐气质:坚强泼辣、心地好,外刚内柔。
从天水围再出发
六年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上映,褒贬不一。一时间,传出许鞍华要退休的消息。但时隔两年,她以《天水围的日与夜》重新进入观众视野。这部电影的特别之处在于:小成本,香港本土,边缘人群,通篇白描,平淡之至,没有全国公映,仅以DVD传世,却不胫而走,红遍了两岸三地。
接下来几年,她不但没退休,新作还年年不断:《天水围的夜与雾》、《得闲炒饭》,再创事业新高。“夜与雾”更与“日与夜”形成互文,引发不少社会议题。但很少人知道,其实“夜与雾”筹拍在先,因为资金问题搁浅,才改拍了“日与夜”,“投资更小,压力不大”。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
此番桃姐来临,同样是现实题材,同样反映香港平民生活,常被人拿来和“日与夜”并提。
先是趣味性有增无减。许鞍华说:“拍悲哀的戏,要用喜剧的手法。”这是拍《女人,四十》的时候,萧芳芳给她的建议,“不然观众接受不了”。看《桃姐》的时候,四周笑声不绝于耳,一句台词、一种表情、一个忽闪而过的客串大牌,都会成为观众的笑点。
和预先想象的不同,在Roger家服务了四代人将近60年的桃姐,对主人家的态度并非毕恭毕敬、惟命是从,而是像这个大家庭的管家,把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之余,也享有一定的权威,例如禁止Roger吃牛舌,还当面毫不讳言Roger母亲送来的燕窝没放姜很“腥”。与此同时,桃姐又仍然保留了寻常老年人的谦恭:嘴上不停挂着“谢谢”,走路的姿态和看人的眼神都透出瑟缩与试探,看到晚辈在她身上花钱就紧张,得到认同时会嘿嘿一笑,带点得意,带点不好意思——反映出60年来非同寻常的、层次丰富的主仆关系。不得不佩服叶德娴,将这个角色演得纤毫毕现。
再来是反g.c处理。和“日与夜”一样,《桃姐》走的也是弱化故事情节的路线。除了Roger带桃姐参加电影首映礼的段落,全剧几乎没有特别安排的戏剧化情节。而即便是这一段,也是开始得简单、结束得轻易——既没有事先大肆宣告,也没有刻意渲染首映礼的光鲜靓丽。桃姐自顾自涂着唇膏,观众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首映礼就已经结束了,而她还在看戏途中睡着。
最后桃姐病危,临终之际,Roger交代医生“我去内地工作,如果这一个礼拜她突然去世了,你就帮我把她转送到太平间,等我回来办后事”。许鞍华自称喜欢这个结尾,因为真实:“现实生活里没有几个人是死的时候还抓着病床边亲友的手交代‘你要好好做人’之类,太戏剧化的东西,都是电视里看来的。”
和“日与夜”相比,《桃姐》虽然涉及老年人临终问题,但影片的“湿度”却更低——除了一个配角,没有人哭。Roger始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其实有几次,Roger哭的理由很充分,事实上也红了眼睛,却借着吃快餐,或是扔垃圾的工夫,硬是转过身去,不让观众看到眼泪。
那么多电影选择煽情,有些甚至恨不能从头煽到尾,为什么《桃姐》具备了如此多的煽情元素,却选择不煽情?许鞍华说,自己其实“不喜欢面对生老病死这样的终极问题,也不愿意去多想。《桃姐》拍摄的时候斯人已去,人死了以后再回想那段关系,应该多一层柔和与温暖”。但更大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导演的功力:很多电影煽情而不能让人感动,《桃姐》不煽而观众自然动情,显然后者带来的成就感更大,段位也更高。
对电影的热忱到了惊人的地步
翻开许鞍华的履历,一条电影之路赫然在目:1975年从伦敦电影学校毕业回到香港,就开始做胡金铨的助理;入TVB,不用从编导助理做起,直接跳到编导,拍摄纪录片《奇趣录》;1977年转投ICAC(廉政公署),一年后辞职进香港电台,《狮子山下》拍了三集之后,正逢胡树儒、罗开睦投资《空山灵雨》,许鞍华跑去和胡先生“聊故事”,就这样入了行,拍摄自己的首部电影、同时也是成名之作:《疯劫》;随后,便坚守她的“导演”角色,一直到了现在。
当年,父亲想她进ICAC,不但薪水是TVB的四倍,入职两年半之后有公积金,还能申请住房。她顺从了意见,却坚持不过一年:“我那时是个很不安分的人,整天想拍东西,其他事就没想过。幸好那时人人都觉得拍戏很好玩,甚至没工钱都肯做,人人都很兴奋。”
这样的起点和基调,几乎注定了她的电影人生,赚不到钱。前些日子,一则关于许鞍华买不起房、出门靠地铁的新闻在文艺青年中引发无限唏嘘。感叹背后的潜台词是:连许鞍华这样真材实料又功成名就都尚且不得富贵荣华,这文艺圈真是不好混啊。但举目四望,在文艺圈发迹的大有人在,因此最后的结论只能是:志不在此。
与她合作过的导演不止一次提到她的执著。关锦鹏说她:“总是将很多担子独立挑起来,选择拍电影这条路,就回不了头。”关本良描述她为电影选景时候的兴奋:“看到一个景,是她想要的,就会boom一声箭一样冲过去。性急。一样事物触动到她,就会飞出去,魂游天外。每一天都是一场仗。和她在一起工作才知道,做导演原来那么辛苦。”
拍摄处女作《疯劫》,需要一个外景,屋主不肯租借给剧组,许鞍华单人匹马去问屋主阿伯租借,仍然不肯。结果“有一晚睡不着,十一点多坐小巴,买盒曲奇饼,再去找阿伯,再三央求,他被我吓一跳”,最终答应借给他们拍戏。而在戏拍完之后,导演还时不时地回那间屋探望阿伯,直至他搬走。——果然是“热忱、执著到了惊人的地步”。
之后30多年,电影业经历过那么多起伏,那么多不确定,相当一部分电影人都转投了其他行业,但许鞍华始终没有离开电影。为什么这么喜欢拍戏,甚至从来没考虑过转行?许鞍华的答案非常实际:“我同社会和人的接触很多时候是通过职业关系,如果我不拍戏,哪个睬我?我去拍戏,我的工作就是去了解人,我可以参与别人的悲欢离合,又不用上身,你说多好。你可以有个角色去做,名正言顺了解人,又可以拍出来,是很积极的事情。很难再找到一个适合我的角色,我不属于任何宗教团体,没有家庭,年纪性别各方面都属于社会边缘人,但拍戏就可以去做,而且可以很抽离,做完就放手。”
女人拍女人,特别有信心
萧芳芳凭借《女人,四十》获柏林影后,李丽珍凭借《千言万语》获金马影后,鲍起静凭借《天水围的日与夜》获香港金像影后,此番叶德娴又因《桃姐》斩获威尼斯影后——四个女人,四个影后,许鞍华因此得了一个新名头:“影后制造机”。
听到这个名号,许鞍华乐不可支:“其实我并不是特别关注女性题材,只是自己是个女人,女人拍女人,比较有信心。”她还戏称,拍《女人,四十》的时候自己是中年人,拍《桃姐》就已经过渡到老年,正是中年女拍中年女,老年女又拍老年女。
许鞍华算不上多产,但她的选题界别,又着实多型。
早年的《投奔怒海》、《胡越的故事》因为关注越南移民,被划分为政治导演。她自己却说:“很怕被人说自己是政治导演,其实不懂政治。拍《投奔怒海》不是要突出政治,而是生活感。”
其后改编张爱玲的小说,则是因为“自己喜欢”。但上世纪80年代初的张爱玲,并非香港畅销作家,声名远不比今日。《倾城之恋》拍完之后评论、票房双失,之后好几年,电影界听到改编张爱玲,都要晕倒。直到1996年,许鞍华再度尝试改编张的作品《半生缘》,终于获得成功。回忆当年,许鞍华感叹:“张爱玲真的不容易拍,当年我是胆子大,《倾城之恋》都没有拍出原著的精神,只有故事走线,《半生缘》稍好一些。”
正当大家都以为许鞍华开始向文艺导演转型时,她却一再变化,叫人摸不清路数。说她儿女情长吧,历史剧《书剑恩仇录》气势磅礴;说她家国大义吧,半自传的《客途秋恨》又明显言情;说她严肃现实,《女人,四十》这样沉重的题材反而拍得趣味横生;说她小清新呢,《千言万语》分明毫不轻松;说她文艺,她武侠拍得鬼片也拍得;说她不局限于港片弹丸之地,她又能在《天水围的日与夜》里将日常港味拍到如此切肤——实在是位很难被定义的导演。
连她自己都说:“其他人以为我计算过,拍完这套,然后特意转去另一套,给人一个惊喜,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观众面前跳***舞才可以吸引人。我只觉得戏拍得好,观众就自然会看。自问并非讲策略的人,否则结果只能不伦不类。”她相信,自己在走电影作者这条路:“如果一个题材能够打动到我,剧本的资料、画面、节奏、人物能够给我感觉,就不会在意这个题材是属于哪一类。”
拍写实的生活感
如果想拍得写实,怎样才可以有深度,有张力?这是多年来,许鞍华自称一直想解答的一个问题。如今,经过了“日与夜”的洗礼,她对这个问题,也有了新的答案。
“若要仔细分析这个问题,恐怕要几个小时才能讲清楚。举个例子来说,大家看《天水围的日与夜》,开始都以为鲍起静的儿子(张家安)有问题、不长进,她本人和大家庭的关系也并不和睦。但这一切都是拍摄时候的误导,随着电影的进展,观众会发现她儿子其实很乖、很懂事,她自己也是担任了大家姐的角色,弟妹们对她心怀敬重。这样一来就造成一种反差,从戏剧化的想象回到观众的生活经验,让看电影的人产生切身的感受。而叙事本身的悬疑性也会加大电影的追看性,吸引观众看下去,发现在重复又重复的日常生活中,产生变化的地方。”
除了拍摄上的小小计谋,对于细节的注重,始终是许鞍华鲜明的个人标签之一。在电影《半生缘》里,女主角顾曼桢家里用的一碗一碟,都依照上世纪30年代上海弄堂人家原样,更有一个不起眼的草编箩筐,老上海人家拿来把烧熟的米饭放在里面保温的“饭窠”,都带出浓厚的现场感。为什么可以做得那么“真”?许鞍华说:“因为根本就是真的啊,就连筷子有多长,都很注意。”这么注重细节,是“因为可以带出生活感,这是我看重的东西”。
无论是以情节、悬疑取胜,还是以人物、趣味为主打,只要是许鞍华电影,就有一个共同的关键词:“生活感”。新上映的《桃姐》里,也是不厌其烦地以细节带出生活感。而这一次的细节,不仅在于老式缝纫机、樟木箱,更体现在桃姐精益求精的生活态度。
世道不好,更见真心
现如今,香港导演北上拍戏潮流正兴。大陆市场如此庞大,合拍片势成大局。早在80年代就已经来大陆拍过《投奔怒海》、《书剑恩仇录》的许鞍华,可谓与大陆结缘匪浅。为什么近年来,反而专心香港本土了呢?
许鞍华回忆当年北上经历,其实是受到80年代香港电影转型发展的影响。“新艺城1981、1982年带起新的拍戏制度,变成很企业化,仿效好莱坞的分工模式,制片做制片的事情,导演负责创作,你做剧本他找景,一分工效率就快。但我习惯由头到尾都自己一手包办,没办法,做人总是输给时间。”再者,“《英雄本色》以后,很多人看戏主要看cast(明星),以前没这么厉害”。
于是那么多香港导演选择走向好莱坞,她却推了多部好莱坞电影选择北上。当年大陆的拍摄环境远不及香港摄影棚便利:南北奔波拍《书剑恩仇录》,隔着老远的路电话都没有一部,只能靠工作人员骑自行车往返四个小时才能互通有无。一会儿山泥倾泻,一会儿下冰雹,天时地利都欠奉。到了90年代,徐克、吴宇森、于仁泰都跑到好莱坞,拍《双重火力》、拍《变脸》、拍《五行战士》,她还在大陆拍《上海假期》、《玉观音》、《半生缘》,累到在医院打点滴。
而现在,上大陆拍戏基本成了香港导演快速掘金的代名词,她却反而选择退守香港。都说香港电影已死,许鞍华对港产片反而比较乐观:“港片低迷的主因,其实是被长期得天独厚的旺势宠坏了,过去粗制滥造,人人都可以做导演,***也因为有利可图而开戏,太多人浑水摸鱼。”言下之意,世道不好,更见真心。
而没来大陆拍戏,一则因为“没香港那么适应”,二则“没有遇到好的剧本”,许鞍华说:“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仍然会来。”对上海,更有深厚的感情:“小时候住在香港的北角,有‘小上海’之称,张爱玲也住过这里。附近商店的名称都很有上海风味,有点双城记的意思。”
人缘好,经常笑
业界对许鞍华的印象,横看成岭侧成峰。评论家对她的看法是“一个对香港有独特视野的文化工作者,用电影的方式和时代、社群建立独特的关系”。合作团队说她是“紧张大师,在片场不停抽烟,拍戏的每一天都像打仗”。演员则夸她“人缘好,经常笑”。
且不说别的,看看《桃姐》,也知道许鞍华的人缘有多好——大牌、潮牌或老牌,一个个走马灯似的过场,徐克、宁浩、于冬,洪金宝、黄秋生、杜汶泽,秦沛、罗兰、谭炳文,王馥荔、宫雪花、林二汶,甚至还有邹文怀伉俪——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来了,密集程度在这出小成本电影里简直赶得上《建国大业》!
看到《桃姐》的拍摄纪录片《无憾》,许鞍华自己都吃惊:“怎么我老是在大笑,怎么有那么高兴?”还称自己“给人感觉是脾气好大,自我中心,目空一切,精力充沛,好像坦克车,不会讨人喜欢。现在不是好很多,只因为精力没有以前充沛,所以不是太恶。可能大笑是种职业习惯,好让大家放松”。
相比以前,许鞍华也更懂得让自己放轻松:“早期的感觉是一起作战,现在开工会尽量保持镇定,不会发神经。以前有什么事,比如刮风下雨,会坐在那里等雨停,现在就会喝杯茶再说,等到雨停就再拍,好油条。”
但真说到拍戏的态度,她还是认同紧张中夹带的兴奋感:“一定要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去拍戏才会好。我对细节并不苛刻,但对正确的调子和观感比较在意。有时候灯光、场景、演出都好,但综合来看,就觉得哪里不对。不知道哪里错,最苦恼。”
她笑着总结自己拍各种类型电影的成绩:“文戏比武戏好,文艺片、鬼片,最拿手。”仿照《桃姐》的句式来说:苦恼有时,得意也有时。“桃姐”赢了很多奖项,许鞍华对此非常看淡,“媒体有时候会对观众形成一种误导,把奖项等同于好戏,忘了拍电影不是为了拿奖,电影也不是一个得奖节目。把奖项放大,实际上是隐蔽了电影最初的意图:把感动传递给观众。”
1947年出生的许鞍华,今年虚岁已经66。此前,她曾公开表示:“我不愿意被人说老,所以只能把头发剪这么短,让人家觉得你身体很好。”这次,她说:“我十几年前就老了,虽然心态年轻,但年龄始终摆在那里。当年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就是反映一个中年人跟不上时代的感受”。
“以前我有老年恐惧症,害怕失去自理能力,失去尊严。但是拍过《桃姐》以后,反而不那么害怕。编剧阶段,我们在老人院断断续续体验了有半年,发现其实老年人的状态不错。想想我自己,年轻时候就不算美女,老了也没有‘美人迟暮’的惆怅。跟老人们相处下来,感觉他们并不闷,挺有生气的,就算需要人家帮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真的体验过,就没那么害怕。”
她只说:“人过了60,顾忌就少了,不怕付出什么代价。”,“希望自己身体好一点,可以多拍几年”。想必,这也是影迷们共同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