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201201期封面
从胡金铨到徐克
武侠片已死?
主笔 王恺
在新派武侠电影诞生后的20多年间,导演张彻给武侠片导演一个排名,其结论就是,胡金铨排第一,他排第二,楚原排第三,这个排名得到了普遍认可。可是排名后面的世界就不那么光明了。在拍摄《侠女》结束后,电影厂已经不能容忍胡金铨大手大脚,加上长期不务正业,根本不相信这部电影会在戛纳获奖。结果,胡金铨自费去影展,费用还都是借的,如果不是后面的得奖,他的导演生涯很可能就完结了,还会沦为笑话。
胡金铨虽然高中学习理工科,可是喜欢文艺。他的前妻回忆他的生平,觉得他的乐事就是不务正业,最怕的就是拍电影,因为一拍起来就拼命,一拍一两年,还不能喝酒,又没时间看闲书,又不能和朋友吹牛,所以他觉得拍电影对于自己是人间地狱。他平时最爱跑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包括研究他最爱的作家老舍,而拍电影把这两项爱好都淹没了。
这从一个反面证实了胡金铨拍摄电影的认真。他拍摄《侠女》的时候,搭设了一个仿古建筑群,包括三条街道,百余幢房屋,历时9个月,动用了1.2万名工作人员。现在看来也许觉得正常,可是在那个时代,是绝对的大手笔,片场根本无法忍受。
这里面就包含着胡金铨对武侠世界的理解,虽然拍摄的是外人看起来也许怪力乱神的武侠电影,可是因为自己是明史专家,他热爱且盼望还原真实的世界,明朝锦衣卫的服装就是他考证出来的,光考证出来还不够,还要花大价钱去购买原料,去制作服装,这些习惯,都使得片期无限拖延,而成本大大增加。在电影工业里面,他的这种习惯实在不能让人容忍。在这种情况下,胡金铨已经很难找到愿意投资给他拍摄电影的片商,后期拍摄《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因为他觉得大部分外景地已经无法给他提供他所要求的画面感,所以去了韩国拍摄,还对老板保密拍摄,和投资者闹得很不愉快。结果,这两部电影虽然艺术成就很高,可是观众并不认可。
胡金铨又爱收藏字画,后期生活已经入不敷出,靠他早年培养成功的弟子去照顾,郑佩佩提供其在美国的起居,他回台湾则都由弟子们买单。坚持创作出完美武侠世界的他却落得这种下场,实在是不懂妥协的结果。可是,正因为这种坚持,真实的武侠世界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他的镜头里。研究者徐浩峰发现,晚年胡金铨拍摄的电影里,已经不再使用他早年被视为楷模的若干特技,比如说使用弹床,让人物表现轻功;而是展现真实的武侠世界,在里面,人物的行走是小心翼翼的,而试探来试探去的功夫则成为最主要的画面。他把大价钱花在人物造型、寺庙场景和更绚丽的犹如山水画一样的场面上了。可是,这个追求显然有悖于武侠片观众的初衷,一般观众谁愿意光看见意境不看见动作呢?
当没有戏拍的胡金铨得到从美国归来的徐克的邀请去拍摄《笑傲江湖》的时候,他的兴奋之情显然溢于言表。遗憾是,他并没有改掉自己追求极致的习惯,这部电影筹拍了很长时间,香港片商已经在等待上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他还在研究锦衣卫服装的布料。它使徐克的公司面临破产,而若干演员的档期也已经快结束了,在这种环境下,徐克换掉了他,自己和兄弟们七拼八凑花一个月的时间把《笑傲江湖》完成了。
不过徐克也是花钱的大王,在拍摄自己早期喜爱的题材《新蜀山剑侠》的时候,有一场仙女齐飞的戏,几乎召集了香港所有的武术指导,大家一起拉威亚,才完成那个经典场面。只不过,徐克对武侠世界的追求不在真实性上,更多在炫技派的奇观里。
几乎每一部徐克导演或者他监制的影片都在寻求奇观:他的首部电影《蝶变》中,就用了蝴蝶杀人、火药工厂、飞火神鸦等奇异画面,想和西方的科学幻想电影挂钩。到了后期,他已经不满足于和西方挂钩,开始制造东方的各种奇怪,姑且不论蜀山里面的仙山奇境了,就是以实际人物为版本的“黄飞鸿”系列都开始制造宏大的不可能场面。如《狮王争霸》中,他不仅让广东群狮走向了北京故宫,还让黄飞鸿在大海之上议论西方的船只渺小如蚂蚁,这些宏大场面,背后是他与西方对抗的观念。不过借助的方式,还是电影的新科技,不断用新技术去攻克各种新影像难题。他最新的电影《龙门飞甲》甚至比《阿凡达》走得更远,采用了实景和人物在蓝幕前结合的拍摄,这种结果,就是雇佣了九个公司的特效团队为自己服务,而他厉害的地方是把九个公司的成果还捏齐了。
徐克的眼光肯定比前辈要开阔,他把武侠元素散布在各种类型的电影中,比如神怪片《青蛇》、科幻片《黑侠》等等,可是在开阔的同时,他的观念,尤其是他的新观念、新灵感却都表达得结结巴巴,以至于缠杂不清。他的感染力飘忽不定,忽视了电影最核心的一个好故事的基本原则。上世纪90年代他巨大的武侠成功,很多来自旧经典故事的更改,一旦开始新一轮的原创,他就难以面对“讲好故事”这一难关了。最新的影片《龙门飞甲》似乎在证实这一论断。
从胡金铨到徐克的左奔右突之路,似乎在证明武侠片这一类型电影的“天生难题”。两个极端都不能走:做真实的历史大片,没有出路;而做高科技的武侠电影,如果没有好的母题,很可能养育出一个苍白的小怪物。胡金铨、徐克尚且如此,更不用论及等而下之的武侠片导演们了。徐克之后的第三代武侠片导演们,明显地人才凋零。当年张彻指出的徐克的接班人、香港导演李仁港,明显不如徐克的能力,呈现出来的大片都乏善可陈。
好莱坞开始另辟蹊径,他们研究了中国早期武侠电影,尤其是上世纪70年代的武侠片系列,沿用套路制造了“功夫熊猫”系列:学艺,对付背叛师门的恶徒,展现拳脚功夫,到了《功夫熊猫2》,索性练起了内功。他们最厉害的地方,是把中国的武侠片逐镜头分析,进而融会贯通,创作出来的每个动作都是大家熟悉的,再加上美国的英雄主义,反而呈现了全球热卖。
与此同时,中国武侠电影在做什么?许多技术上的似曾相识,不断出现在新武侠电影中。尽管数量是多得多了,可是,质量上并没有多大突破。每部电影都幻想自己能剑走偏峰取胜:《剑雨》重新诉说了归隐的故事,陈可辛的《武侠》回归彻底写实风格,借用了大量美国电视剧中的画面和分析方式;《精武风云》则走好莱坞超级英雄路线。可是,这里面所有的挣扎,都有着明显的投机取巧痕迹,向观看好莱坞电影已经成习惯的年轻观众群讨好,取悦于他们的多口味、国际化。在这种讨好中,很多电影完全没有中国式的侠的塑造,侠文化的精髓丧失殆尽。按照一个有趣的武林说法:只练习“化功大法”,自己不够强大,乱吸取别人的功力,最后只能被反噬。
有论者说,中国的武侠片长期追求的是复仇的快感,总是在宣泄着某些愤怒,最明显是新拍摄的“叶问”系列,不管叶问面对的是谁,最后一定要去殴打洋人,在打败了东洋人之后的第二集则是改编为打倒西洋人,被击倒的对手永远高喊一声武者的名字而佩服。武者的起点和追求都不够高,不能称为侠。武侠片的整个历史上,被塑造为真正英雄的人物都不算多,即使如胡金铨,拍摄那么多优秀的电影,也没能解决这一问题。他塑造的高僧所面对的问题,也不能点化人心,往往是把高贵之物烧毁的笨办法,是一种贪图省事的价值观念。
武侠电影除了一串热闹外,必须有核心的价值观,可是我们的侠文化恰恰没有形成这种观念,渲染的永远是丛林法则。这样的武侠世界,不能长期说服观众,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我们还在期待,因为毕竟武侠片是中国的独特片种。“每一个导演都有一个武侠梦”,不管这句话是宣传,还是某种真实的内核,武侠片这种类型已经延续了这么多年,没有理由就此断绝。(感谢魏君子的协助)
武侠电影的两个世界
从胡金铨到徐克,中国电影创造的武侠世界,虚幻而迷人,可是与此同时,当所有的动作和技术都似曾相识、可能性逐步丧失之时,武侠电影的道路越来越窄了。
主笔 王恺
尽管武侠电影一直是以幻想为主要的创作思想,可是,在其中一直并存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尽量真实化的世界,无论是人物感情和武功招数,尤其是后者,按照武术指导们内行的话来说,那里面的打斗是物理的,符合力学原理的;另一个则是幻想世界,讲求天马行空,越来越超越地球引力。在天上飞只是最简单的例子,最新鲜出炉例子的是徐克电影《龙门飞甲》中在龙卷风中的决斗。
两个世界都不能过于极端。过于简单的打斗可能真实,可是一代宗师胡金铨的武侠电影最后少人观看;而当黄飞鸿和枪支、和美国西部牛仔肆意决斗的时候,同样丧失了大批观众。
客栈:江湖开始的地方
徐克监制的“笑傲江湖”系列拍摄到第三部,中国大明朝的武林人士迎来了西班牙的舰队,一个怪模怪样的西班牙船长问明朝的武林中人:江湖是什么地方?答:就是我们武林中人出出入入的地方。
江湖是什么?不仅困扰这些外来者,即使是中国人,也很难说清楚江湖的具体所在。这江湖也许是荒山野岭。至少邵逸夫一开始是这样设计的。
上世纪60年代,有感于香港粤语武侠片的一阵乱打,机关布景加满天气功的状态,大名鼎鼎的邵逸夫想开创国语武侠片的新出路,他是旧上海著名电影人邵醉翁的六弟,听兄长说过旧上海武侠电影的盛况。此时他从南洋刚回香港主持自己的公司,想从美国西部片和日本的剑戟片中吸取精华,结合中国武术招式,要求手下拍出超过粤语武侠片的新武侠电影来。第一个接任务的是李翰祥。可他是拍风月片和黄梅调的高手,武侠片拍不出来。即使勉强拍出来,里面的侠客也会打一段唱一段黄梅调。
熟悉香港电影掌故的影评人魏君子告诉本刊记者,邵老板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