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在1988年访问中,清楚道出电影工作室对导演的要求:
1.要有自己的风格。
2.要言之有物——即使功夫片,也要有话说。
3.要“走群众路线”……商业片定要娱乐观众,让他们得到宣泄,心情转佳。电影是大众媒介,但愿我们跟观众一起呼吸……观众是用感觉看电影,不是有脑袋分析电影的。注8
徐克与施南生宣称工作室定要跟观众品味亦步亦趋,观众厌倦笑片,他们便推出《英雄本色》另创潮流,1987年又推出《倩女幽魂》使古装神怪片复苏。卖座片开拍续集令工作室财源滚滚,纵然吴宇森几乎否认《英雄本色II》(1987)是自己的作品,但该片却很卖座,徐克更接手执导《英雄本色III夕阳之歌》(1990)。
一轮成功过后,电影工作室陷入困境。《笑傲江湖》由1988年拍到1990年,先后雇用六个导演,制作费预算1500万港元,最后超支一倍,期间,工作室几部作品票房欠佳。直至《黄飞鸿》(1991)出现,徐克才一举挽回颓势。黄飞鸿是广东民间英雄,由内地影星李连杰饰演。该片无论在本土或海外,都很卖座,尤其在庞大的韩国市场。有了《黄飞鸿》的成功做后盾,工作室在1992——1993年间推出12部制作,不少是《笑傲江湖》及《黄飞鸿》的续集,还有像《仙鹤神针》(1993)及《青蛇》(1993)等类型变种。但打入本地十大卖座片的,却只有两部,而且多数在东亚市场萎缩的景况下遭遇滑铁卢。工作室惟有减产至每年三部左右,90年代中更在挣扎求存。
电影工作室十年间大起大落,倒与领导人变幻无常的脾性很是吻合。徐克称,很想把自己的不同面貌都发挥出来:“我拍片,会拍给性格的另一半去看。”注9徐克作品极不平均,有时精采绝伦,有时却吵闹肤浅。他最好的一些作品,纵为大众市场口味度身订造,但亦落得惨淡收场,而像《大三元》(1996)那些他满不在乎的,却成了卖座片。所有影片无论疯狂吵闹,或血腥暴力,或多情善感,或嘲弄讽刺,或小众趣味,一一是他试练极端手法的场所。丰富的历史细节,会出现在神怪武侠片里头;华丽的服装,却淹没于人工雾景之中;眩目的特技效果,则配合平平无奇的吊线动作。上一场刚出现可观的色彩设计,下一场即过度运用或蓝或棕的滤色镜。这人,会令编剧每三分钟便要加添新意思注10。
然而,徐克那停不了的表演,那些生动的影像与活泼的音乐,都给观众提供独一无二的乐趣。不少影评人都强调他对中国历史的兴趣,张建德更形容他这倾向是“民族主义成瘾”注11。“黄飞鸿”系列确有探讨中国面对帝国主义入侵时的长处与盲点,尽管探讨得并不彻底,但亦算广泛注12。可更重要的是,徐克往往透过审视通俗娱乐的传统,来反省民族的承传及历史的后遗症。
《上海之夜》的序幕很有费兰克·鲍沙其(Frank Borzage)通俗剧的影子。故事讲1937年,郁郁不得志的作曲家Do-re-me(即董国民,钟镇涛饰)遇上在歌厅卖唱的舒佩琳(张艾嘉),两人夜里在桥底浪漫邂逅,随后却因上海沦陷局势纷乱而失散。战后,两个凑巧成为同一座楼房的住客,而刚从乡间迁来的凳仔(即查小乔,叶倩文饰),却爱上了Do-re-me。片中,选美会、睡房闹剧、探戈舞、大号乐器笑料、大骤雨,还有时间控制分秒不差的视觉喜剧效果等等,如走马灯般逐一登场。此外,也有动人的表演时刻,如Do-re-me走上天台,在上海的霓虹灯光映衬下拉起小提琴,犹如给予整个城市奏起小夜曲。
影片g.c富有幽默感,同时亦紧张刺激,是今天好莱坞没法再拍得出的。Do-re-me凭一曲《上海之夜》赢了比赛,此曲更安排在电台播放,但舒却答应了富商的婚事,当晚便要乘火车离开。凳仔纵使不情愿,但也把消息告诉了Do-re-me。他赶往火车站及时跳上火车,一曲《上海之夜》此际悠悠响起,火车在歌声中开出(“明天的我,明天的你,会不会再像那天相拥!”)。火车上,舒给Do-re-me抱在怀里,她的未婚夫只好把目光移向其他女人,凳仔则一直在月台勇敢挥手。徐克称自己用歌曲歌词构思这连串镜头,于好莱坞而言,把歌曲、声音及视觉韵律结合得同样迷人的场面,恐怕要回到罗宾·马摩利安(Rouben Mamoulian)《公主艳史》(Love Me Tonight,1932)的火车g.c戏才见得着。
《上海之夜》的感情跌宕,以徐克特有的古怪尾声收笔。火车开走后,刚从乡间出城的少女向凳仔问路,但少女却是凳仔的化身,不仅同一演员饰演(叶倩文),还与凳仔开场时所穿一模一样。故事犹似麦比乌斯环带,正要重头开始。Do-re-me与舒在火车呼啸中奔向未来,凳仔则祝福那天真版的自己交上好运,然后转身离开,粉紫披肩在画面飞扬。她走过《再见上海》一片的广告牌,镜头就凝在那儿。
影片运用错综复杂的技巧,来讲一则纯真浪漫的爱情故事。徐克借此向香港电影的源流致敬,该片让人联想起上海经典片《马路天使》(1937)与《十字街头》(1937),但他没有像新好莱坞电影般搞低级滑稽笑话,反而想把一个有价值的大众传统翻新。《上海之夜》拍摄之际,香港正值需要重新思考与内地关系之时,影片把本土议论带往另一方向。上海被塑造为香港般拥挤与残酷的城市,人人欲打进娱乐圈。片中乐曲悦耳,亦带出流行文化的活力。徐克也表示,复兴旧传统不等于沉醉于怀旧之中,而是把自己生命与重要传统连系起来。流行文化因此亦成为集体的记忆与历史。影片充满怀缅之情,大家都知道上海这个中国沿岸最国际化的城市,不久之后便会给南方的对手迎头赶上。火车载着作曲家与歌手离开上海,向着香港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