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天空意味着深渊

　　[摘要]都说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有大量的统计数字对比可以证明，但是统计归统计，概率对于个人好像并没有那么大的安慰。

　　周云蓬

　　三十七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坐飞机，这以前也曾经梦见过，机舱门旁坐着售票员，敲打着票夹子吆喝着：刚上飞机的乘客请抓紧买票。梦是现实的投影，果不其然。

　　2007 年，我应邀参加云南丽江的“雪山音乐节”，主办方报销机票，北京飞丽江。那次飞机上有一半都是来自北京的乐队和乐手家属，我们戏言：如果这架飞机出事了，中国地下音乐可消停了不少。跟我同机的音乐人小河靠窗坐，给我一路解说：云彩一团团的，看上去就像雪白的宫殿，让人真相信里面住着仙人。可能那次第一次坐飞机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有乐手问空姐哪儿可以抽烟的，有在午餐时要二锅头的。起飞降落都很平稳，基本上没有什么惊险的印象。后来就一飞而不可收拾了，音乐节越来越多，有的远程巡演也要乘飞机赶场子。

　　飞机是一个最易让人产生终极思考的交通工具。起飞或者降落的时候，机舱中的气氛会突然凝重起来，人们都静静地等待这几分钟的流逝，偶尔会有小孩儿大哭，我想那是因为机舱里多了个不速之客——死神，每一次剧烈的颠簸、摇摆，我们都恍惚看到它飘飞的衣角，或者一丝狡黠的笑。估计这个时候大家心里都会默想：如果我马上完了，那该怎么办？有什么遗憾吗？等这几分钟过去，我们又开始盘算着明天的交际、这个月的计划、男女关系啥的……

　　都说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有大量的统计数字对比可以证明，但是统计归统计，概率对于个人好像并没有那么大的安慰。某次在湘西乘船渡河，我要踩着木跳板颤巍巍地走到船上，船也晃，跳板上下抖，加上自己腿哆嗦了几下，结果扑通一下掉河里了，掉下去的那一瞬，恐惧反倒消失了，没等呛上一口水，几只手就把我捞了出来。

　　还有一次，冬天去五台山，赶上下雪。盘山路上结了冰，冰上一层薄雪，坐的中巴车不知怎么就来了一个急刹车，车打横，撞到旁边的护栏上，护栏下是山涧，车上人的惊呼声是在车撞到护栏一两秒之后才响起的。朋友把我领下车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经人描述，我才知道自己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但是再坐船或者坐车，心里并没有强烈的阴影，因为水和地都是你比较熟悉的领域。在天上就不一样了，那么一大个铁盒子装着你飞上去，偶尔忽悠又沉下去了，它强悍又无比脆弱，一只鸟就可以把它撞伤。飞行员是否性格孤僻，他昨晚和他老婆吵架了没有，他是否悲观厌世，这一切你都无从把握。如果一群鸟坐在飞机里，估计它们没有那么大的恐惧感，对于我们这种两足直立行走的地表动物，天空意味着深渊。

　　我是一个准佛教徒，吃肉又喝酒，进了寺庙，还是要一个殿一个殿地拜一拜。跟佛祖最亲近的时候就是在飞机上，遇到气流机身跌宕起伏的时候，我通常会默念观音菩萨法号，因为观音闻声救苦，且千手千眼，观照小人物的小灾小难，反正站在地面上拜佛，真没有在飞机上那么虔诚。

　　我经常乘坐各个航空公司的航班，也总结出了一些行业规律。有的航空公司服务比较周到，比方我作为视障人单独乘坐飞机，好的航空公司会很礼貌地给你叫来地勤人员，把你送上飞机。乘坐过几次亚航，空乘都是把我安排在最前排，还把氧气面罩取下来让我摸摸告诉我怎么戴上去。但也有一些很懵懂的机场服务人员说：你一个人看不见上飞机，我们没有相关规定啊，然后就是打电话查文件，最后说给你安排个轮椅吧，这个符合文件要求。等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用轮椅把我推上飞机，真伤自尊呐，但是如果不坐轮椅，那就别飞了。

　　还有就是飞机着陆的那一刹那，是我评判整个飞行质量的关键点。有的飞机降落如同被击落，咣当一下，前仰后合，左摇右晃。有的就是平稳顺畅，如行云流水，就像一个好的护士给你扎针，你还没觉得疼呢，药已经注射完了，好了，提上裤子走吧。

　　2014 年 3 月 8 日马航 370 航班失事，我事后写了一首诗：

　　每次飞机失联，／都是个恐惧的无底洞。／我也不能说啥活着真好，／珍惜今天。／就是看不到底让人眩晕的大空虚。／你要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走回日常生活。

　　对于二百多个人的消失，一首诗的存在轻如鸿毛。

　　期望那些人只是消失而不是死亡。也期望所有的人死亡来临前少有恐惧和疼痛。把恐惧留给活着的人吧。如果我死了，我带不走我的房子和钱，当然我也无须带走丝毫恐惧。而活着的人，他们什么都拥有，包括那些不好的东西。

　　周云蓬：民谣歌手、作家。出版专辑《中国孩子》、《牛羊下山》等，诗文集《春天责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