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呈现一个浮华的上海,我想呈现上海的底色,这个底色就是生离死别,人来人往”
文/记者白瀛
大概在2006年底,上影集团总裁任仲伦打电话给贾樟柯,说上影厂想借世博会之机让他拍一部有关上海的电影。
“一开始我建议找几个我喜欢的导演一起来拍一个集锦片,但这个计划太庞大了,操作上不现实。”贾樟柯对本刊记者说。
最后,这部影片由贾樟柯一人来拍,题为《海上传奇》。影片通过18位不同年代和上海有关人士的讲述,呈现一个人来人往、颠沛流离的上海城市底色。
讲述者中既有电影演员韦伟、电影演员潘迪华、作家张心漪这样健在的“老上海”,也有电影导演费穆的女儿费明仪、旧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的女儿杜美如、电影演员上官云珠的儿子韦然这些“老上海”的后人,还有全国劳模黄宝妹、画家陈丹青、作家韩寒等在新中国成长的上海人,以及电影导演侯孝贤、电影导演王童等和上海颇有渊源的外地人。
贾樟柯说,他想表现作为个体的很多中国人在近一百多年历史变迁中“被动的个人命运”。
这样一部影片,即将于今年8月初进驻世博园,在中国馆循环播放。
上海的底色
《瞭望》:你记忆中对上海以及上海人的最初印象是什么?
贾樟柯:我最早对上海的印象还是童年的时候,改革开放之初接触到一些东西,洋娃娃饼干桶、大白兔奶糖、女性用的擦脸油、我妈妈每年买的织毛衣的书都是上海的,后来家庭条件好一些之后,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电视机、电风扇都是上海的产品。所以上海对我一个是物质的地方,有洋玩意的地方。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上海不是唯一物质提供的城市了,上海基本上就淡出了这种记忆。
《瞭望》:通过拍《海上传奇》,你对上海有没有新的认识?
贾樟柯:我觉得有一个很大的颠覆。北方人对上海或者说上海的市民精神、市民习惯有一些误解,至少没有整体上摸到那个城市的大动脉。我拍完《海上传奇》之后,上海对我来说首先是江河湖海汇聚的码头,苏州河、长江还有海洋带来一船一船的人,又带走了一船一船的人,然后离散。颠沛流离是发生在上海城市里最常见又非常激烈的一种命运状态,上海的***雪月是建立在非常残酷的极端的个人命运上面,就好像电影里面,一个14岁的少年,父亲是中国的政界要员——孙中山的秘书、孙夫人的战友,就被打死了,14岁就失去父亲,然后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无论你是金枝玉叶,还是富豪之家,都被外部的社会变迁牵动得非常被动。
另外,比如说1949年之后对上海的改造是非常剧烈的,那种改造的力度与改造农业背景比较强的城市是不一样的,比如西安、太原、保定,生活方式跟1949年之后倡导的没多大出入,但是上海是一个畸形的国际化都市,曾经好莱坞的电影在那里同步放映,高尔夫球、赛马,所有东西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已经那样成熟,在张心漪女士的回忆里面,30年代她的爱情里是有辆等在下面的出租车的。这样的城市,1949年之后生活方式完全覆灭,改革开放之后逐渐又恢复,其中的变迁、反差,我觉得人在里面的内心感受是剧烈的。我不愿意呈现一个浮华的上海,我想呈现上海的底色,这个底色就是生离死别,人来人往。
重回国际都市的开始
《瞭望》:请你谈谈对世博会的印象,它对上海有什么意义?
贾樟柯:我觉得世博会是使上海重新逐渐回到国际性城市的开始。上海太曲折了,1949年之前它的确是国际性大都市,1949年之后由于西方的封锁,上海变成全国性大城市,它的轻工产品影响全国,它是国民经济的命脉,科技、文化的中心城市。但改革开放之后,它有很大的衰落,因为它不是最先开放的城市。最要命的是,文化上远远无法跟1949年之前匹敌,1949年之前很多大师和文艺青年都挤在上海,上海是平衡的,既是金融、工业,又是文化的重镇,但是现在那种比重就失衡了,而且所谓恢复到国际金融中心或者货运中心还在建设过程中。我觉得整个世博会应该是恢复上海过去城市地位的一个开始而已,因为一个国际性的城市,就像纽约,除了有华尔街,还有百老汇,有独立艺术,有伍迪·艾伦、马丁·斯科塞斯。上海在这方面充满了野心和力度,世博会是它的一个宣言,一个开始。
《瞭望》:这部电影开始叫“上海传奇”,后来改叫“海上传奇”,为什么要改名?
贾樟柯:影片拍完之后,我觉得直接用“上海”可能很难囊括这个电影。电影里的确是讲关于上海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串起来又实在是整个现代中国的缩影。“海上”有更多的包容性、开放性。另外这个城市很多老的弄堂都没有了,能够保持记忆的就是苏州河、长江跟大海,因为这些东西拆不了,搬不走,还在奔腾,所以把海放在前面有这样一种情绪在里面。
《瞭望》:《海上传奇》跟你之前所有的片子都不一样,更多地投向了与大社会与大历史相勾连的传奇人物。
贾樟柯:之前所有的片子都是所谓普通人,因为那些是我过去生活的环境,感情牵挂最多的人群,我最了解,最熟悉。但是这个片子非常强调历史中人的细节,兴趣点在于这些历史的参与者或者他们的家人,怎么看这个历史,这是一个普通人很难回答的问题。比如说国民党的溃败我们都知道,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溃败的,王童就会告诉你,他就是国民党将军的儿子,他有四兄妹是被绑着上船的,怕丢,一下子你就知道离散的本质和痛苦。
历史变迁中的个人命运
《瞭望》:你在《海上传奇》中想表达的核心内容是什么?仅仅是让人们了解历史吗?
贾樟柯:最核心的一个想法是,中国人在这一百多年里很被动,个人的生活被政治、战争、灾难影响得过多、太大,我是想呈现进而改变这种命运。
《瞭望》:你说过这个片子有一些悬疑和迷幻的色彩,像一个历史的悬疑片,怎么理解?悬疑和迷幻是怎么体现的?
贾樟柯:主要体现在结构上。这个电影最大的作用是呈现历史细节和历史情境里人的感情,这个感情我希望不是一个或者两个中心人物完成的。因为被历史影响的是一群人,人物命运之间有一种互文和呼应关系,比如说黄宝妹跟上官云珠,一个是浮一个是沉;甚至导演侯孝贤跟作家张心漪也有互文关系,侯孝贤讲的是宗法社会,男人没有恋爱;张心漪讲的是上世纪30年代已有自由恋爱。当然还有一种悬疑,就是在熟悉的历史事件中,其实存在我们不熟悉的历史具体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