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活动结束,配角们即刻自行换装,拎上袋子,便回复正常生活。路上偶有师奶认出,打个招呼也就罢了,鲜有人要求合影签名,即便签了,也都以握手拥抱作结,仿似兄弟姐妹般自然。
即便是戏里的主角,也丝毫没有明星架子。他们距离那些艺员训练班的前辈,那些在大银幕上呼风唤雨的大明星,还相去甚远,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无论是TVB拍戏,还是所谓的“大制作”,演员们都是按照通告,“到点上下班”。在无线的将军澳影视城里穿行,吃食堂,自己化妆,下了班,还有凡俗生活需要料理。
在这座只有两个免费电视台的城市里,谁不和一两个演员沾亲带故呢?又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巨星呢?演戏,只是一份工作;名利,只是这份工作的附属品。“做好呢份工”,是每个人无需再提的格言警句。
两名在戏里饰演侍女的小配角笑着携手离去,没人注意到她们。但谁又知道,在发达的造星工业里,她们有没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林青霞或张柏芝。当然,更多的可能性是成为无线电视数千名艺人中默默无闻的一员。跟着固定的监制拍片,一年开工两三部戏,衣食无忧,但也仅此而已。
只是未来,有谁说得准呢?
本土配角的消逝
上世纪最后20年,香港影视行业和经济一样发展迅猛,艺员训练班培训的艺员数量远不能跟上行业所需。大批黄金配角发迹于此,他们或是主角们的发小或亲友,与演艺圈的风雨休戚相关,机缘巧合下入行,如周星驰的好友“如花”李健仁;或是自小醉心于此,长大后苦苦寻觅机会,终于从龙套一路打拼到在圈中拥有一席之地,例如田启文。电影工业曾经成就了他们的梦,于是反过来,他们再成就更多人的梦。
13岁那年,田启文看了部电影《五毒天罗》,被大银幕上的变幻深深吸引,开始想方设法加入娱乐圈。他没有试过报考无线训练班,没有相符的履历,年龄也不符合。而且,“无线训练班都是俊男美女”。遵从家人愿望做厨师后的他,有机会就讨好来吃饭的演艺圈人士,希望由此入行。对方利用了他,却甩下一句,“带你进这个圈不难,让你留下来才难。”就此作罢。憋着一肚子气的田启文索性由丽的电视的龙套演起。入行数年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话,委实是句真理。
第一次拍戏,《十大奇案》。本来是个毫无台词的龙套,田启文因为呆等一天而心情烦躁,副导演走进休息室问,“有没有人懂说话的?”生气的他随口回一句——“又不是哑巴当然会说话。”下一秒钟,两张有台词的纸塞进他怀里,还有副导演的恐吓,“说不好有你好看。”
龙套变成了一个酒店服务生的台词,出乎副导演和田启文自己的意外,一个长镜头一次过,导演赖水清很是满意,难得有龙套演戏自然不造作还会念台词,索性留了他的电话,表示下次拍戏还会找他。
田启文自己想,演得自然,全是出自生活经历,做服务生和厨师,都要看人家脸色。不过是“本色出演”。
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索性加入了丽的电视,3年时间,每年拍的电视剧都不下100集。家里穷,只有一把电扇,还得烧水洗澡,他索性带了个睡袋睡在有空调、地毯和热水器的片场。日子长了,发现演龙套的日子不靠谱,“今天这个戏你演了一个小人物,只要有一句台词,后面的你就不能再做了。我就开始挑角色,有发挥的才能在镜头里看到我,要不然就躲,不让镜头take到,这样才能有更多工作机会。”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跑龙套始终是被动的工作,“要个老人,要个女的,要个小孩我都不能去,不能创造机会。”
值夜班的剪辑师灯光师困得发慌,他就去和人家聊天,听他们骂导演,怎么能这样拍;骂演员,走位应该这样走才对。没人教,就自己看和听,一点点记在心里。数年之后,终于有机会从龙套晋身演一个弱智青年。为了追求效果,导演决定在暗处架设摄影机,让他扮作弱智青年冲进超市偷东西,来营造最真实的效果。
“我就冲进去啦,没想到跑出来外面有警署,呼啦啦冲上来几个警察,拿枪对着我。我吓得要死,还要保持继续演。后来他们告诉我,幸好让我举起手来我真的照做了,要不然他们就开枪了。”
这件事上了香港新闻,戏上映后他的牺牲终于得到了回报。他不再是走在街上默默无名的“死跑龙套的”,人人都会指着他说,“这不是那个傻子么?”
而在遇见周星驰后,他和林子聪、李健仁、罗家英等人一样,因为周星驰电影,而以配角的面目为整个华语区的观众所熟知。这个绰号“田鸡”的瘦小男人,是《九品芝麻官》里的痨病鬼,是《行运一条龙》里的茶餐厅伙计,是《少林足球》里的三师兄,也是《功夫》里的师爷。他说,“我从来没想过做主角,重要的是参与这个行业。参与这一行之后,就发现要面对现实。主角是一个虚衔,真实的是你有没有市场价值,有才能当主角。主角有卖钱的,有自己掏钱的,还有些是老板要捧你。真正的主角是恰当的,有这个能力,又让人家信服,才能坐这个位置。”
和田启文比起来,还有更多的配角,是真正的草根英雄。他们是路人甲、茶水小弟、政府官员,也是出租车司机。57岁的阮毅雄的工作就是出租车司机,1988年起,他就在TVB剧集里开始客串自己的本职工作。从《义不容情》到《珠光宝气》,他始终是微微左侧着脸,对着镜头微笑,台词从“你以为是在拍戏么?”到“你到大埔去?”通常只是一句话的分量,却一演就是22年。
在阮毅雄看来,自己根本就不算个“角色”,22年里,他看着无线电视台的一线小生由黄日华到欧阳震华再到林峰,他从黑黑胖胖的“的士小哥”,到了两鬓斑白的“的士佬”。不变的是好心态——“我这算拍戏么?我没有受过训练,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想都不会想(成名)。”“做好呢份工”的心态,不仅仅体现在做配角,也体现在做出租车司机。
或许,像阮毅雄这样的草根配角“二打六”,未来会渐渐消失于香港影坛。97金融风暴后,香港影坛一蹶不振,两大电视台只剩TVB仍在坚持制作新戏,亚视已然停工3年。而随着政策开放,为了寻求内地市场,越来越多的香港影人选择进军内地——一位内地电影记者说,“要找香港电影演员?到北京和横店去都比在香港多啦。”
已经很少有独立演员存在,大多数演员都选择签约某家电影公司,或是与TVB签约,形式多样,可以是“部头约”,也可以是“长约”。“不这样很难活下去吧。”方平说。而鲍起静和田启文也都承认,现在的境况,对于香港配角来说,是“远不如以前了”。
在和内地演员的竞争中,他们也处于劣势。在近10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评选中,获奖者只有一个张柏芝是年轻的香港演员。除此之外的惠英红、鲍起静都是老树发新芽,内地的周迅等强势抢滩。而最佳男主角虽然仍有香港人的面孔,但却都是些20年前就已活跃在影坛的人物。
“很难有新鲜人再出来。大家都爱用明星,以前有艺员训练班,还能够再捧一捧新人,现在中生代演员和新生代都太少了。”方平说。为了内地市场,这几乎是必然的牺牲。香港电影想要在国内顺利上映,除却一大堆繁琐的审查,还必须有内地演员参与。不管这些内地演员是否在香港电影中表现得格格不入,他们都必须存在。像陈道明在《无间道3》中一样的违和感,还时时存在。而人工更便宜的内地配角,毫无疑问拥有更广大的市场和更强大的竞争力。
更严重的是幕后班底的萎缩,现在最流行的制作模式是香港导演+港台男演员+内地女演员+内地市场和制作班底。化妆场务这样的幕后角色,除了那些业已成名的大师,几乎都要北上“求碗饭吃”。在这样的境况下,那些土生土长的配角们生存艰难,自是不在话下。
他们也开始自寻出路。张达明坦言,在同样的条件下,他现在更青睐去内地拍片,因为内地的观众群更多,市场前景也更辽阔。13亿,听起来就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数字。不过,在同样的条件下,“哪个给的钱多我就去哪个咯。”他很坦诚,坦诚本身,也是敬业的一种表现。拿一份钱,就出一份力。
而内地“奇怪”的电影审查制度,也让香港影人很无奈。他们不是不想拍出好片子,但很多时候,这不是个人力量能够决定的。“你知道吗?最近有部刚上映的片子,里面有一句台词叫‘房中术’,审查部门要他们删掉。因为这个听起来像是‘防御中国的招数’。”田启文两手一摊,“还有什么‘五体投地’不能出现,因为这影射民族宗教!”
在处处都是禁区的情况下,香港影人开始艰难的自我审查。那个“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香港电影黄金时代,或许真的一去不返。而留给那些在那个时代里演尽了三教九流、看惯了世态炎凉的配角们的发挥空间,也自然不复存在。
他们有些人离开了光影世界,做起了生意;有些在无线电视台每年都要开拍的数十部肥皂剧里,演起了家长里短却得心应手的婆婆妈妈;还有些则投身了内地博大的影视市场,在永远只“宣传忠君爱民”、重复了30年的喜剧段子仍然乐此不疲的古装戏里卖力地跳上跳下,被所有娱乐记者和现场工作人员传颂着“香港演员都很敬业亲民”的佳话。
无论做什么,对他们来说,都只是“打好呢份工”而已。反正,没有烂角色,只有烂演员。(感谢魏君子、简芳、徐庆华对此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