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
导演贾樟柯
世界
“社会发展太迅速了,各种各样的纠结,它造成了很多逻辑上讲不通的事情。”
贾樟柯告诉我,如果不是考上北影,他或许会去当个广告公司老板,或者成为老家的混混。
但他更该成为一名诗人吧。他从中学时就开始写诗,现在还在写,当然,他不大愿意把这些诗拿出来。
在他的文章里,他会引用那些感情最激烈的诗句,比如北岛的那句“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我相信,当他让镜头面对那些贫困的或是社会边缘的人时,他是有一种责任感,有一颗怜悯心的。当然这也是一种爱好,一件可以让他快乐的事。
就像若干年前,“青年电影工作室”诞生的那个夜晚,他对王宏伟说的那句话:“我们一定要拍自己的电影。”
《世界》是我的电影第一次可以放给国内的观众看,也是我第一次让电影面对汾阳以外的世界。
准备《世界》的时候,有两件事对我影响特别大。一是非典,一天到晚只能待在家里,出门也不知道该去哪,好像回到农业时代的感觉。那个时候,你会反思非典之前的人际关系和节奏。
再一个,就是莫名其妙的文化自信的丧失。看楼盘广告,我突然总结一个规律,这些楼盘的名字都是用国外的名字命名的,什么罗马花园,温哥华森林。觉得很超现实。所以,我找到了那个实景公园,那里面的人们似乎时时刻刻生活在别处,在乌兰巴托、巴黎这些地方,其实只是生活在这里。
《三峡好人》其实是《世界》的一个延续。拍这部片子的时候,我找到了一种方法用画面表现现实里的超现实感。
《三峡好人》里有个喜欢《英雄本色》的小孩,他的梦想就是小马哥那样,穿着风衣,用钞票点烟。有点像《任逍遥》里的那两个小孩。
对于他们,这些生长于内地的普通青年来说,很难找到逾越阶层反差的动力和方法。以前,每个人都充满了机会,因为规则在转变。我很多好兄弟,就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小煤窑,然后就起来了。可到了2006年,对于年轻人来说,洗牌已经结束了,机会不多了。以前还可以考大学跳龙门,现在考大学出来意味着蜗居甚至失业。这又是一个传媒非常透明的时代,别的年轻人怎么生活,看得都特别清楚,特别容易有挫折感。
这是现实的一个细节。在《三峡好人》里,我让纪念碑突然发射,让你看到在废墟上走钢丝的人,或者是打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一座大桥亮灯。你可以说这些画面是超越了现实,但我觉得是现实的本质。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表面上,周围都是崭新的东西,可你还会觉得生活在废墟中。社会发展太迅速了,各种各样的纠结,它造成了很多逻辑上讲不通的事情。
历史
“重要的是把它说出来,因为这是你的工作。”
一个法国评论家说贾樟柯的作品进入了“中年早期”这个状态。回顾他的电影,你会发现他从青春记忆开始,然后进入当下,《二十四城记》和《海上传奇》又开始面对历史,最后,他要拍古代。当然和其他导演喜欢的古代不一样,他的古代指的是1899年——中国开始进入现代化的时代。
你或许可以发现这个中年人的兴趣。
去年之前,贾樟柯每天要抽两三包烟。去年有一天,突然不想抽了,就不抽了,至今仍未破戒。贾樟柯今年40岁,但除了戒烟,他说不出自己有些什么变化。
你接受访问时说你曾很多次想过不拍电影了?我问。
我现在也有可能不拍电影了。还有更好玩的东西,可以去尝试吧。
现在还没找到更好玩的事,所以还在拍?
我只是表达我对电影的态度:我觉得电影谈不上是我的信仰,它更不是我的生命。
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没有信仰。
和很多人一样?
是的,我也不能免俗,我也很茫然。
《二十四城记》和《海上传奇》,我选择了一种口述历史的方式。我特别想认识这些人,想听他们讲这些事。因为我觉得,我们现在能接触到的当代历史,都是抽象的,特别需要一些细节来补充。
比如下岗,很多人自己或者朋友、亲属遇到过,但那时候记录的东西非常少,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大清楚了。我觉得这些故事不该变得陌生。
对下岗我不陌生,对其他事也是这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在街上,他对我说,这是邮局,我明白这是邮局;过了几天,他再带我路过邮局的时候,他对我说,这个房子是咱们家的。又过了几天,他告诉我城关公社原来也是咱们家的。我才知道,我家原来也经历过历史上写的那些事,所有东西都被剥夺了。
你可以说我是用小人物的体验来看历史,但其实对于我来说,人物没有大小之分。《海上传奇》说得就是这样的故事:看上去是大人物,比如民国大员,比如万众瞩目的明星,其实生命一样被动。
我接下来要拍《在清朝》,很多宣传都说是商业片,我觉得是一种误解,叫古装片更合适点。我拍了12年当代的人和故事,想换一换口味。不过古装片花费高吗,所以要用一些商业模式。
古装片计划是拍成三部曲,时间上大概是从1899年到1949年。《在清朝》是第一部,大概是从1899年到1911年,在山西一个县城里的故事。我还想拍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和1949年的香港。
拍这些电影,我是希望能达成一些对于历史的共识。我从90年代开始,在世界旅行,个人通过各种各样渠道,接触到不同华人文化中的史料。但不是所有公众都有我这样的机会,我觉得他们深刻地被教科书中的历史所影响了。电影是个相对来说大众的媒介,我希望把一部分历史的***是通过电影告诉那些人。
我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导演也好,艺术家也好,应该有超越过去立场的东西。而我的很多长辈,他们的意识和生命被局促在一个立场上,很可惜。我希望通过我的电影,把这些解放出来。
我不会幻想几部电影就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从事文化工作,一定不要判断自己的工作有多少影响力,就当它没有影响力。因为一判断反响,你就走向反面:当你发现真的有影响力的时候,你就会膨胀;当你发现一点影响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会虚无。
我是拍电影的,我只是用电影来谈这些事,就像作家用小说,社会学家用论文,历史学家用历史发现一样。重要的是把它说出来,因为这是你的工作。
市场
“有电影愿意,有投资愿意面对中国贫穷的一面,我觉得是这个时代非常华贵的事情,一定要用焰火来品味。”
贾樟柯很喜欢老罗的那句话,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他把这句话改了一改,变成了自己的话抛出:“其实彪悍的男性应该在二十七八岁就解决财富问题,除非你非常贪。”
他不讳言他已经赚了些钱,拍电影没什么财富上的要求,所以也不用在意国内票房。
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一件事,他春节回家,和父亲一起看盗版的《三峡好人》,他的父亲不大看电影,可没想到竟然看完了《三峡好人》,还评价这是看过的最好的一部现实主义电影。
我告诉了贾樟柯这件事,他笑笑:“现实主义的东西没有什么市场。人们对这些电影有好感,但不太适合消费。”
那这样的市场会对你有什么限制吗?没有限制,贾樟柯回答,“我不是市场的敌人,我愿意付出全部的精力和财力。”
我发现我们的文化有种惰性,人们对我们有误解。
《海上传奇》是我的电影第一次进杭州。之前全拒绝了,《三峡好人》都不放,电影院说我们杭州没人看,后来《三峡好人》在杭州是在中国美院放了一场。
现在媒体特别关心票房问题,很多电影还没上,就被判了死刑。一部电影上映两三天,一天可能只排一场,然后电影院就下档了。结果就成了恶性循环,一些导演就成了票房毒药。其实应该稍微有些耐性,文艺片是需要相对来说比较长的市场酝酿阶段的。
我接下去要拍一些投资比较大的电影,有人以为我想证明我其实也能赚票房。我不需要证明这些,我有很多观众,不光是国内的。我每部电影都赚钱,比很多所谓大片都赚钱。我觉得在财富方面,我也相对自由。一般的世俗的东西,我都可以轻易得到。我觉得生命有很多乐趣,财富的乐趣其实非常有限。
接下去我想开艺术影院,没有盈利模式,因为片源不好解决。我把它当自己的乐趣来搞,我用别的产业来支撑他。其实也好,目前这个情况,你如果用盈利的心态的话,你一定会去趋利。艺术影院这些钱其实不算什么的,说实话在温哥华买个房子,钱就可以在深圳盖个小影院了。温哥华的房子,你也不住,你为什么不在深圳盖个小影厅,做件好玩的事?
在我看来,市场这种东西意味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里面都有生存的空间,你的选择多元了。但我们现在的市场其实并不是特别健康,选择特别单一,只是大片的市场。
拍完《东》的时候,我做了件特别好玩的事。在黄河边上搞得首映式,铺了几百米的红地毯,还放了三个小时的焰火。
我觉得现在特别需要用仪式来给这样的电影一种尊贵的感觉。我们要告诉别人,不断告诉别人,不是因为拍贫穷的世界,这个艺术就很贱。有电影愿意,有投资愿意面对中国贫穷的一面,我觉得是这个时代非常华贵的事情,一定要用焰火来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