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代导演对话艺术界新“F4”
导演张元
刘小东的艺术创作
张元电影作品
他们是一对相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刘小东(上图左)被称作中国艺术界的新F4之一,画作《三峡新移民》曾拍出2200万人民币高价,但在他看来,那些拍卖高价不过是因为有条食物链;张元(上图右)作为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一直被解读为愤怒、叛逆的“地下导演”,但他认为这都是误读。 张元爱笑,神情就像他那一头卷卷的头发,开朗而明媚。初夏的夜晚,有微风,两人并排坐在三里屯街边,扯淡、傻笑,时光如同静止般。二十多年光阴飞逝,有改变,也有坚持。拍照时刘小东特意炫耀了自己红色圆点的袜子,两个老男人因此笑声不断。一切骚得,恰到好处。
刘小东
画家。1963年生于辽宁,后来京及赴西班牙研读,1994年起至今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代表作包括《金门碉堡艺术展——18个个展》《三峡大移民和三峡新移民》《金城小子》等。与电影界过从甚密,曾主演《冬春的日子》、为《北京杂种》出任美术指导、策划影片《东》《三峡好人》等。
张元
导演。1963年生于江苏省,198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凭借多部独立电影成为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代表作包括电影《妈妈》《北京杂种》《绿茶》《我爱你》《看上去很美》等,曾为多位歌手执导MV,如《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一块红布》(崔健)、《我的1997》(艾敬)等。
当年就像搭帮过日子,苦中取乐
张元:我刚动了一个手术,小东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想不到老,没想到我突然一下子变成这么老的年纪。
刘小东:其实年轻时对将来的设想、具体的年龄,感觉特别遥远,那时候觉得四十多五十岁已经太老了,甚至都不愿意活到那年龄,没那个心情。
张元:那时候有点搭帮过日子的感觉,苦中取乐,没钱时就跑到小东那个画室去,用一点点水和酒吃点东西,在那里高兴得可以走时装步,一直走到早上。
我当时拍了35毫米的第一个短片,小东、喻红(刘小东之妻),还有王小帅帮我一起拍。印象特别深,有天夕阳西下,刘小东在美院的阳台上跳舞,霹雳舞,跳得特别好,我就觉得一切特别好。
刘小东:当时美院的楼有十二三层,在王府井,非常高。顶上上不去,我们都是从十二层的窗户爬上去的,很危险。
张元:我们在楼的最底层拍到了他们从窗户爬到阳台上的情景。
刘小东:太狠了!底下不垫垫子,没有替身演员。当时也没觉得命贵,命太贱了。我比他们早毕业一年,做中学老师,有一个很小的工作室,可以画画,也可以住,他们经常来我这玩。我们也经常上张元家去,西单横二条,四合院里的两间小平房,那是更好的据点。两边跑呗。
张元:那会儿也没觉得生活艰难。难吗?
刘小东:有一点焦虑吧,一种年轻的焦虑。
张元:所以我说,今天的年轻人也不要担心。
刘小东:生活虽然很难、很穷,但没觉得穷是个坏事。那时候老觉得穷是艺术家的资本,不穷成不了艺术家。艺术家六十岁以前都应该很贫穷,之后应该稍微有点钱,因为太老了,都臭了,用点钱弥补弥补人家还喜欢你。
张元:对,年轻人身上发出来的气味都是香的,别担心。
刘小东:六十岁以后,有点钱去点臭气,买点香水,出的汗稍稍适中一点;吃点好的,让自己的肠胃不要老吐出肮脏的臭味。年轻时都追求个性、追求自我价值,但一个老头很追求自我价值的话,你会觉得他挺无聊的。
老人要有老人的样子,给年轻人让路,差不多了就别参与意见。躲在后头,慢慢的,越躲越远,然后人生就结束了,这样挺美好。不能觉得年轻好就到老了还想当年轻人,我看到有些老年人装着年轻,真受不了。老了就老了,慢慢悠悠的,胖乎乎的,老了有老的样子,人家也会喜欢你。
影响没有小东,我就不是今天的张元
张元:刘小东以前准备考过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所以他有很多艺术过程是和电影有关系的。
他在我们《北京杂种》里特别突出,但他还真不是特别愿意给电影做美术的人,偶尔在我那儿喝酒喝晚了、睡不着觉,他必须把录像机灯也要关掉,怕光。所以他当时说“我拍不了电影”,因为熬不了夜。
刘小东:对,都是半夜工作,过了十二点、一点,我就要崩溃了。艺术圈可没有那么熬。
我跟王小帅是附中同学,毕业后我去了美院,他去了电影学院,我经常去他那儿玩,通过他认识了张元。张元的朋友更多,一个认识一个,都串在一块儿了,好玩。聊天也是胡说八道、脑袋乱搭,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逻辑不清。
不过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做演员,年轻时拍电影,可能还可以假装演一下,到现在这个年龄不可能了。
张元:小东是好演员,他特别适应摄影机,能很准确地知道摄影机的位置。
对我来说,没有小东,我也不可能是今天的张元。他画的一些东西,不管是早前的三峡、和台湾有关系的十八罗汉,还是近期的《金城小子》,所有东西对我都有启发。他是一个纯现实主义的人,在现实主义中又有自己非常强烈的精神注入。
他在某种程度上鼓励我,也使我确信自己要做这些东西是有意义的。他不仅是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精神老师。
刘小东:张元的性格有些特别可爱的地方,有时候他像外国人,一点都不吝啬对别人的夸奖!
定型 选择艺术道路要计算成本 刘小东:年轻时什么都想干,以前我想过拍电影,但你以为当工头那么容易啊,做一个导演得付出劳动:首先要阅读很多小说、剧本——阅读本身就是一个工作;然后要等待很长时间寻找投资,等待的时间比工作的时间要长得多——我性格不适合,一等待我就会焦虑,吃不好睡不好,我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导演,等待能力都超出我的想象,一两年不拍,整天跟人谈,我真受不了;再然后,即使拍上了,一会儿剧组的车撞了,一会儿灯光打架了,一会儿闹纠纷了,一会儿男女搞破鞋,导演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我觉得我做不到。算了。我最后决定作为忠实观众欣赏他们、享受他们,这就很好。
张元:这既是一种现实,也是不现实。我觉得“导演”是一种特别奇怪的工作,他可以很长时间不拍电影、很长时间不坐在摄影机后面,但是坐到那儿聊天的时候,他就被称作“导演”。
刘小东:我最终选择了绘画是因为,我觉得这样能用最少的成本,用最直接、最短的途径达到人生想要达到的境界。人要计算成本的,选择艺术道路时要想一想,你要付出多大的成本、你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自己的长处在哪儿,不是说哪儿热闹就往哪儿跑。
载体 拍纪录片得不到最高荣誉
刘小东:侯孝贤、贾樟柯、张元都拍过我的纪录片。张元比较好玩,在现场和非现场之间就完成了,没有“要开机”的感觉;贾樟柯比较专注、比较强化自己作为导演的价值;侯孝贤年岁大,像老人面对少年一样,带着一种欣赏的眼光,非常随和。
张元:纪录片有最根本的价值,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电影的起源,今天我们拍所谓的商业电影,实际上也在记录这个时代。姜文拍《让子弹飞》就是记录葛优、周润发和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状况。四五十岁的“老人”一起演自己牛逼的状态。
刘小东:但拍纪录片的人永远得不到最高的荣誉,最高荣誉都被拍剧情片的人拿去了。拍纪录片有时特别忘我,“把这个世界记录下来”是重要的,为了它去死都可以,而不是非得要走红地毯什么的——有这种概念的人拍不好片子。
张元:中国电影还没整体普及时,我已经在全世界混了很长时间:《妈妈》去了全世界八九十个电影节,然后是《北京杂种》《东宫西宫》《过年回家》……各种好的东西、不好的东西照在我身上,对我倒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刘小东:上学时你就很会混嘛,别人还是书呆子,你已经挣外汇券了——那时拿到外汇券是多牛逼的事!
跟张元打过交道的人各行各业,从王朔、崔健、王小波,到普通的胡同大爷大妈,都感觉比较舒服。我觉得是因为他形成世界观的时期在拍纪录片,在他的世界观里,世界对他是平的,没有高下之分,他的心灵里没有太多的羡慕,嫉妒,他用一种动物的眼光看这个世界。要是整天在学校读书、满脑子都是大师经验、看的都是经典电影,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高价艺术 站在食物链的开端 刘小东:以前我偶尔卖一张也够吃喝的,吃饭够。2006年三峡拍卖的时候,我就在我工作室,突然拍卖开始了,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我就把电话免提打开,现场的人给我打电话,我听听什么情况。我们俩都很惊讶。现在真的是爆发。在那个之前已经有预感,2005年已经开始了。到2006年钱已经不是问题的,钱只是数字,突破了心理防线。人花钱是有心理防线,到2006年人对艺术品的投资心理防线被打破了。2005年开始,在那之前艺术品上百万就已经吓死人。到2006年一上千万又上一个台阶,当时人家还说估计这个纪录能保持十年,结果第二年就被人破了。心理防线一打破以后,势如破竹。
艺术产业是一个食物链,我是食物链的开端,在这个产业链里有很多人赚得利益,但没有他们也没有我今天刘小东的名字。在我的名下拍卖各种很多很多钱数,作为产业链的初端它仅仅占0.1%。我打一个非常具体的比喻,我就是一个种西瓜的,有人到西瓜地来收购卖走了,卖到超市是一个价格,卖到农贸市场是一个价格,卖到五星饭店完全是另外一个价格。我喜欢这个食物链,没这个食物链也没有我今天的影响力。本来没这个食物链也就张元知道我,有这个食物链以后,记者知道我,还能给我上个头版。真的是食物链在起作用。
张元:钱是小东西。我们不是用钱的人。我对钱没有概念,在我的眼睛里没有大钱没有小钱,我用很小的钱可以拍电影。有人说我有一颗孩童般的心,一般人这样形容说明我是个傻子。我的确是个傻子,有点傻。我昨天去参加一个朋友聚会就觉得有点傻,不知道跟人怎么搭话,聊天。小东经常说我特别油滑,能跟人聊天,但我发现聊不了天。我通常到一个地方先喝无数杯酒,就把自己灌醉了,现在脑子动了手术也不敢喝酒了,聊天也聊不了。
刘小东:他早年挺善于和人打交道的,现在我觉得有点不善于了。
张元:我是最早被媒体给闹的。包括国外媒体他们给我拍照片的时候我都笑,但是国内媒体喜欢让我把嘴抿着,眉头皱着,我只要一笑,就让我把嘴抿着。他们见到我首先想到独立电影、地下电影、反叛、愤怒,实际上我不是这种人。没有什么要去反叛。
刘小东:我不愿意做艺术家的一个理由是,艺术家没法退休。他的工作和他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不像做别的工作,我做会计的退休了就退休了,这个工作跟我无关。艺术跟你的思想有关,你想的东西退不下来。谁能够束缚自己翻来倒去想问题?所以艺术家挺可悲的。他活到老,苦到老。另一方面它也很自由,艺术家心里没有领导,没有上下班,或者非得跟谁打交道,爱谁谁。在中国做一个艺术家姑且这么做着,暂且这么做着,能做一天做一天。
■ 题外话
手术室
张元:前一阵我去做那个脑科手术,手术前打麻药,一位老医生怕我紧张,一直握着我的手跟我聊电影,记得还问我说“你的新片剪得怎样啦?”“送审过了吗?”刚问完这句话,我就睡过去了……
刘小东:张元,你最想摘记的记忆是哪段?
张元:我一点没有想摘除的。我都想保留。过去歧视同性恋的时候做过很多这种实验,包括做老鼠,包括现在不靠谱的,只有中国做研究,说有毒瘾的人做老鼠实验,还有网瘾,都是疯子。
伊拉克
刘小东:我有一件特别想做的事,就是去伊拉克,但是现在好像不太好去了。我觉得那是人类文明的祖先,发源地。那个地方很令人向往,阿富汗、伊拉克都是我们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人类文明越早的地方越遭殃,这是我想不通的问题。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把西单横二条恢复起来,恢复不了,那个愿望比什么愿望都奢侈。很多理想不是往前走,是往后走的。往前走的容易达到,往后走的达不到。
小东箴言:艺术家六十岁以前都应该很贫穷,之后应该稍微有点钱,因为太老了,都臭了,用点钱弥补弥补人家还喜欢你。六十岁以后,有点钱去点臭气,买点香水,出的汗稍稍适中一点;吃点好的,让自己的肠胃不要老吐出肮脏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