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作者:章含之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本书简介:章含之——章士钊之女、乔冠华的妻子、新中国第一代翻译家和外交官。史家胡同51号,因着它的几位主人而著名。他们的荣耀与屈辱,连同四合院曾经的“车水马龙的繁华富贵和门前冷落的世态炎凉”,一起记录了一个时……[连载内容]
1973年的夏天是个“多事之夏”。正当我面临种种压力时,7月1日凌晨父亲又在香港逝世。在此前两天的6月29日,周总理通知我,香港方面报告父亲病危。总理立即指示组成医疗小组,并派专机护送父亲立即回北京,要我们7月2日启程。但是7月1日的凌晨三点左右,冠华给我来电话,外交部值班室先通知了他父亲的噩耗。我从睡梦中被电话铃惊醒,马上直觉到出了大事。我抓起电话,传来了冠华沉重的声音。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他说:“我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你一定要顶得住。行老刚刚在香港去世。我现在在叫司机,马上过来陪你。”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但我仍然接受不了这现实。我颤抖着哭了起来,我说:“就差一天了,为什么没有等到我和妞妞去!他最爱妞妞!”冠华说:“你千万别太激动,老人家毕竟九十二岁高龄了。我马上来!”此时,我清醒了一些,我坚持说他不必来看我,我会冷静的。那时冠华政治压力极大,要作“检讨”,工作又忙,凌晨跑到我这里陪我到天明,难免又出闲言碎语,我们那时还未结婚。冠华拗不过我,叹气说:“你这个人有些事那么勇敢果断,偏偏有些事又那么顾虑重重!”挂上冠华电话后,马上就接到了值班室电话,说周总理指示由连贯同志做代表同家属一起赴香港料理父亲后事。香港先开追悼会,骨灰由专机迎回北京再开正式追悼会。值班室并通知我当天下午在政协礼堂开治丧委员会筹备会。
放下电话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心里一片慌乱。我一直认为父亲在我的生活中并不牵连多少感情。如今他真的离去了,我才突然感到我是他的女儿,他的逝去使我心中的世界塌陷了一块。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待天明,我和父亲的种种往事都浮现出来。我们之间从没有父女深情,因为在我童年时代他就去了大后方重庆;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上海,住在殷夫人那边,我只在下午放学回来偶然见到他。我的少年时代是极其孤寂的。父亲忙于他的律师公务和应酬,母亲忙于社交,几乎天天打麻将到天亮。我早上去上学,她刚刚睡觉。我下午放学,她又在麻将桌上,或出门赴宴。孤独的我常常几个小时地坐在楼顶平台上看小说,看天空,看自由飞翔的小鸟。星期天上午我最大的愉快是去长乐路天主教堂做礼拜。家庭对我来说只是个嘈杂的房子,只有神父的布道和唱诗班的歌声才带给我宁静和梦幻。1949年我随母亲迁来北京后,与父亲才天天在一个家庭中生活。但我已培养不出那种父女、母女的舐犊之情了。我很快卷入了革命的洪流,想去朝鲜打仗,想去三门峡造水电站。只要为了革命,我毫不留恋这没有多少温情的家。到了60年代初,是毛主席教育我要正确对待父亲,他说血缘关系并非人与人之间决定亲疏的唯一依据,我不应忘记父亲对我的养育之恩。此刻当我意识到再也见不到父亲时,他对我的那些点滴关怀都记起来了。在我上大学时,周总理有一次去看望父亲,父亲把我的一张照片送给总理,请总理关照我。后来,总理的秘书打电话到学校询问我的情况。我知道后反而对父亲很生气,我说我不想当民主人士的女儿,受照顾,我要成为共产党的一员,走自己的路。父亲到了晚年很想弥补我们之间的感情,但却不知道为我做些什么才好。1972年,父亲有一次病重,住在北京医院,有一段时间,神志不清,我天天去看他。以后他病情好转了,有一天,我送家里做的饺子给他。父亲吃完后叫我坐在他床边,非常动情地对我说:“这次我病得很重,有些话我要对你说。我觉得对不住你。你的三个哥哥中,二哥你没有见过,他死得太早,他是很聪明的,可惜了!三哥和你们住在一起,你知道他精神有病,也早死了。你大哥是我花的心血最多的。他一直在我身边,但他一辈子没有做成一件事。章眉从小随她母亲去了香港,我也顾不上。章家到最后有出息的只有你。可是我一点都没有为你做点什么,你是靠自己奋斗成才的。我到这个年纪,最有安慰的只有你了,总算我章门有幸。以后你大哥,你眉妹还要你照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动情,一时不知何以作答。我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过话,我只是要他好好休息。他那时耳朵已经完全聋了,我写下来给他看,要他放心,我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他宽慰地点头。这一切在当时是些生活中的琐事,而如今父亲离开人间二十年了,我才觉得幸亏有那次谈话使他得到些许安慰。
清晨,冠华又来电话,问我睡一点觉没有。我谎说睡了。他不信,又说要来。我说我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必了。我第二天就要去香港,说不定晚上也见不到他了,我还要去学校把妞妞接回来。我说我一星期就回来,要他保重。
这天下午,我去政协礼堂开治丧委员会的会议。天下起雨来,下得很大。下午四时左右,会议结束时,外面已是瓢泼大雨,天阴沉得厉害。我想父亲毕竟是中国近代史上有过一番不寻常成就的人物,所以老天也为他的逝世而悲恸!父亲本质上是个很善良的人。他一生曾有多少钱财经过他的手,但他自己却两袖清风。有一次他对周总理说:“我这个人一辈子,既无动产,也无不动产,也是你们无产阶级哩!”而他一生又尽其所能帮助过多少需要帮助的人!记得解放后,靠工资过日子了,母亲限制他接济别人。父亲却总有什么办法从其他阔朋友那里弄点“私房钱”放在写字台抽屉里,有生活拮据的老朋友或要求帮助的年轻人来求助,他总是慷慨解囊。记得报上刊登了父亲去世消息后,有一天来了一位中年人,进门就朝父亲遗像跪下痛哭说:“恩师,我来晚了,没有见您最后一面!”后来,他告诉我,50年代中期,他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为了寻求深造机会,他从家乡湖南长沙的一个县城不远千里到北京找到父亲。那是三九天气,北京十分寒冷,他却还穿着南方的薄棉衣。父亲不仅见了他,还与他长谈,认为他很有培养前途。最后,父亲不仅资助他的住宿生活费,还把自己的棉袍赠他御寒。后来父亲又写信给当时的教育部长杨秀峰同志推荐这个年轻人上大学。几年后,他学成分配到一个省的社科院从事研究工作。从报上看到父亲逝世的消息后就立即赶来北京,但追悼会已过。
想到这一件件往事,我站在政协礼堂外的台阶上,望着那倾盆大雨,心头说不出的惆怅。我自出生不久就被生身父母抛弃,士钊(行严)先生抱我回到他的家,从此赋予我这多彩的人生。为什么一直要到他离开人世,我才悔悟到我欠了他许多情!
我独立一隅,等待暴雨稍缓再下去上车。但正在这时,一辆汽车疾驶过来,我当时的那位“通天朋友”从车上下来,急匆匆找到我,说来给我“打招呼”。她说在我离开北京的一周内,外交部可能要出大事。右倾错误是肯定的,乔冠华也肯定要涉及,要受批判。她说要我有思想准备,究竟是站在革命路线一边还是死心塌地跟乔老爷走。我嘴上说谢谢她赶来打招呼,但心里乱成一团麻。这时天上打起响雷,我的生活的基础似乎也被这轰隆隆的雷声震得来回晃动,找不到平衡!
这天晚上,我非常忙乱,但还是希望能见冠华一面。无奈他也忙,活动完了又去周总理那里开会。我知道那些会总要开到凌晨。我们只通了一个简短的电话,互道珍重。我很想给他也打个招呼,应付可能出现的政治危机。但我怕电话中说不清,反而增加他的压力。再说万一那是吓唬我的,虚惊一场呢!
7月2日,怀着伤感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离京赴广州。因为父亲已病故,原定的直飞香港接他回北京的专机改在香港追悼会和遗体火化之后去广州迎回骨灰。我们一行人在广州过夜,7月3日经深圳罗湖去香港。2日傍晚到达广州后心情坏极了。当时没有程控直拨长途,我挂了号又接不通北京。晚上躺在床上,种种愁绪涌上心头。我实在无法入睡,深夜起来给冠华写信。1973年的上半年,我们之间在难得见面的情况下,虽近在咫尺却只能靠通信传递感情的信息。后来遭到浩劫,抄家,连一些纸片的只字片语都被抄走了,冠华却把我给他的几封信以及一张我的两寸照片小心地贴身珍藏,得以保留下来。可惜的是他的那些才华横溢的书信却从此没有下落。在冠华珍藏的我的信件中,其中一封就是我在1973年7月2日深夜从广州给他写的。信中我说:
……
这次离开你很感不安。也许我把事情看得过重。我不放心你,担心你的身体,也担心你处理不好那些复杂的困难。不过我深信你对党的事业的赤诚之心能使你在复杂的环境中增添智慧和力量。你我之间最大的一致是我们做人都是光明磊落。我想有了这一条,我们就可以永远问心无愧。不管今后生活道路如何曲折,斗争的风暴如何狂烈,风里雨里,我们总会在一起,这将是生活中最大的安慰。
广州的夜晚经过一场暴风雨的洗礼现在异常地清新和宁静。刚才我在院中漫步抬头看见晴空中明亮的一弯新月,想起你是多么喜欢皎洁的月亮。我相信我们此刻正怀着同样的感情望着同一个新月。
生活与斗争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分离。
祝你一切都好。
事隔二十二年,当我今天重读这封信时,我难以抑制自己万分的激动。在当年那扑朔迷离的政治变幻中,我对自己坚定的爱的誓言深感自豪。即使这当初的山盟海誓带来的是无尽的灾难,但我对所爱的人的信念,我对承诺的爱情的忠贞始终使我无悔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