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在复旦大学蔡冠森报告厅,“万语清影中国纪录片巡礼”迎来了第15场活动——张以庆纪录片作品回顾展,当天连续放映了张以庆3部知名作品《舟舟的世界》、《英和白》、《幼儿园》,以及他的新片《听禅》。这4部作品每部都在国内外获得热烈反响。
从拍摄唐氏综合征患者(该病是由先天因素造成的智能障碍)和音乐之间关系的《舟舟的世界》、人与熊猫之间复杂感情依赖的《英和白》,到以儿童世界折射大人世界的《幼儿园》,再到将一个理想社会的憧憬寄托在佛山的《听禅》,张以庆都以强烈的个人风格和敏感细腻的镜头语言,记录并诉说着他理想世界中的纯粹和真诚。
应邀参加活动的嘉宾作家陈丹燕评价说,“重看张以庆的作品,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触;好的纪录片有点像照片,永远存在被忽略的细节,随着读者阅历的增加,或者随着时代的变化,那些被忽略的东西,那些被偶然记录下来的东西会散发出持久的生命力。”
《听禅》是
命题作文里的自由发挥
《听禅》是张以庆在去年接到的一个“命题作文”。时间、周兵、张以庆、孙增田、梁碧波、陈真、李汝建、王韧、干超、张元10位中国著名纪录片导演受邀各拍了10部风格各异的10分钟短片,“作文”的题目是“佛山”。这一系列名为《看佛山》,涉及宗教、历史、陶瓷、冶炼、粤剧、粤菜、功夫、山水、市井、民俗、现代制造等领域。虽然张以庆身为武汉电视台的纪录片导演,对命题作文不太陌生,但他仍非常“较真”,“对我来说,大家拿到了同样的题目,同样限定好的时间,就像一个比赛,很好玩!”他希望能够突破自己,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佛山的历史文化元素太多了,他们其他人都是选择性地拍一个或者是几个,但是我就想,能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去,虽然总说不能什么都搁,最后什么都表达不出来,但我还真的想试试。” 张以庆想尽力抓取可视、可听、可感的特有元素,像自梳女(指女性把头发像已婚妇女一样自行盘起,以示终身不嫁、独身终老)、武术、顺德名厨等等元素,以一个古代女子作为贯穿,力图诠释一个佛在佛山、禅在人心的想法,并且他找来最好的录音师,试图通过很棒的声音,传达出“听”的意境。他认为这样的片子,应该不仅仅是赞美,也是一种借鉴,进而将一个理想社会的憧憬寄托在佛山这个美好的地方。他最想表达“禅是无言的宗教,只要用心、什么都是禅。况且,佛山的名字简称就是‘禅’”。
陈丹燕坦言自己似乎看不太懂,但她认为《听禅》直觉上给人感觉很诗意。“纪录片、写诗、做广播是最有诗意的事情。现在我知道,纪录片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有点像作家在写作,写虚构的作品,这个创作过程很纯粹,我只是保留和描绘,至于它以后会不会发酵成什么,这和读者有很大关系,看不懂不是创作者的责任,也许《听禅》还很新,可能过了许多年,我再重新看,就像看《舟舟的世界》,我会有新的理解。”陈丹燕说。
创作时的放任
可以维持作品的生命力
《舟舟的世界》是张以庆在1997年历时10个月跟踪记录拍摄完成的,舟舟(原名胡一舟)是武汉交响乐团大提琴手胡厚培的儿子,特殊的身体条件使他对音乐有着一种超常的敏感,他总在乐队演出的侧幕条内完成自己的演出。在某种意义上,本片讲述的是一个唐氏儿和音乐的故事。尊重一切生命、强调生命的质量、推崇人文的关怀和人与环境的关系是本片在理性层面上的思考。有观众说,看《舟舟的世界》很像看《阿甘正传》。陈丹燕说:“我很早就看过,舟舟非常打动我,昨天又看了一遍,我现在不是为孩子而感动,而是为他周围的艺术家。那个时代,艺术末路的时候,艺术家给了一个孩子那样的关怀,而且这个孩子可能是最不能理解他们的,我现在体会出,那里有一种处境相同的东西,现在孩子已经退到后面,像影子一样,环境已经凸现出来。导演起初在拍的时候可能不知道所拍的东西到后来会发酵成什么,所以,我有个体会,在创作时放任很重要,也许拍的时候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过很多年以后,你会发现它的魅力。”陈丹燕进一步解释说,“张导片中的光是1990年代的光,经历过1990年代的人就会发现现在的光太亮了,1990年代那个感觉就像巴尔扎克的小说,一个时代即将要过去,那个时代是前经济时代,也是农业时代没落的时候,《舟舟的世界》实际上描述的是一群艺术家和一个智障孩子之间的关系。舟舟的故事如果发生在现在,很快就会被商业化,被用来炒作,但当时这群艺术家对舟舟的放任和保全赋予这个片子以生命力,所以我认为张导应该是很欣慰的。”
《舟舟的世界》、《英和白》在最初面世的时候,其实存在着很大争议,《舟舟的世界》中有近乎小说似的旁白。例如,“画画不是舟舟的专业,但是他画画的方式却显得十分专业。”《英与白》中大量熊猫英英看电视的主观镜头,被认为“偏离纪录片真实记录”、“主观渲染太多”、“猎奇”——这些评论都让张以庆的作品在当时充满争议性。
“纪录片的主观客观其实是个伪命题,但对于猎奇,我开始是意识到的,所以非常谨慎。所以在乐团等了一年才拍,《英和白》里的电视机,也是我在那儿待了半年后发现了这个元素。这些都是我等待了很久之后,才找到的背后的真实。”张以庆很赞同陈丹燕的观点,他认为《舟舟的世界》实际上表达的是人和环境的故事,“一开始我在观察的时候发现,因为全乐团的人都是拿60%工资,他们在排练时候的状态简直快躺在小提琴上了,但有一个眼神专注却没有一分钱回报的人——舟舟。乐团把他当作编制内的一员,这种情感实在是很感人。如果让我再拍,恐怕会拍一个荒诞式作品,舟舟变正常了,他会讨价还价了——社会就是这样把你改造了。我总结出这样一句话:有一种进步叫落后,有一种落后叫后现代。”
总是回到“孩子”这个本源
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张以庆一直爱好文学,他自嘲道,“我以前是文学青年,现在是文学中老年。”他在《舟舟的世界》中使用了大量的旁白,对于旁白是否会削减影像的价值,张以庆说:“我写的每一句都字斟句酌,不能有一个字是多余的,这对于我与观众之间的正确交流起到了关键作用,不光是旁白,包括音乐都是传达与沟通最重要的手段。”拍纪录片的张以庆只看小说,文本的重要性对于他来讲不亚于镜头。他曾对他的研究生说,“这两年,我们只干两件事,第一个是关于审美经验的不断积累,另一个是审美的边际不断地扩大,只要把这两个弄扎实了,今后上任何一个台阶都会非常好。”他说,“为什么课堂上老师教的一样,学生的成果却不一样,因为教的都是规定动作,到了社会上却是自选动作,而有时候你后来的创作基本上是要颠覆你学的规定动作。”
复旦大学吕新雨教授认为张以庆的审美表达,正是张以庆作为文学的写作者在纪录片中的表达。“他总是回到孩子这个本源。从孩子折射当代社会,虽然主观投射非常强烈,看似违背了真实,但是恰恰在文本和现实紧张的状态下,做到了二者之间的抗衡。最后的《听禅》是大写意,非常的唯美,也沿袭了张以庆的纪录片美学追求。”
孩子是张以庆作品中最重要的元素。陈丹燕坦承自己其实最喜欢看《幼儿园》,因为她自己的孩子也是两岁的时候送到了全托,到现在还记得她女儿第一个星期回家的时候,嗓子全哑了,老师告诉她女儿绝食了,只会说一句话,“我妈妈叫陈丹燕,打电话给我妈妈,让她接我回家。”“我看的时候很惊讶,原来我女儿经历的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她的母亲,而是一个旁观者,就像片子里所说的,你看的也许是你自己——进入社会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我是我姑妈带大的,我姑妈97岁的时候,每天我去看她,她也像小朋友一样在那里等我,其实这是生命的一个循环。它有种诗性的东西。”
舟舟现在组了一个乐团,虽然他母亲去世了,但是他现在可以靠演出来养活自己,熊猫英英在前几年就去世了,驯兽员白虽然很伤心,但是她又养了熊猫,她的生活还是和外界没有什么接触,至于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长大了。张以庆最后告诉早报记者,“每年快到六一,总有人会打电话要我说说《幼儿园》,十几年了,它为什么还能受到关注,也许因为还有它的价值,也许重新看一遍,又会解决一些从前没有解决的问题。”至于为什么这些年不怎么拍片子了,张以庆回答说,“也许,我想说的话都在这些片子里说过了。你们都能够在片子里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