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嘉:对。开始我在电视上做了一个节目叫《幕前幕后》,非常成功,台视就说,希望你再开一个节目。我就跑到书店去找书去看,每次我的很多灵感,都是来自于看书。突然间 发 现《十 一 个 女人》,每一个都是一个电影的题材,非常能反映整个台湾环境。我没有那么多钱做一个电影的制片人,可是如果能够用电视的方式,在电视公司这样去做。
又有台视支持,然后单机作业,我可以让很多做了十几二十年的副导演,一直上不来的一些人,说不定有机会展露他们的才华。赔钱其实都是小事,我觉得最开心就是,大家都愿意试试看。
焦雄屏:可能跟那时香港新浪潮有关?
张艾嘉:的确有,我相信我一定有受到他们的一些启发。因为那时看到了梁普智、许鞍华、徐克、谭家明、严浩、章国明,那一票年轻导演,全都从电视台开始。所以,也深深感觉到,今天电影要进步,是电视先进步;电视进步以后,电影才找到一个新的走向。这些东西息息相关。
焦雄屏:像杨德昌,他就拍了一个《浮萍》,事实上是好评最多的一部电视剧。
张艾嘉:那时大家突然间开始知道怎么去欣赏彼此的不同才华。譬如说杨德昌,我们大家都认同他———在所有这些新导演当中,他就是概念很特别。然后大家可以帮忙就一定帮忙,所以在《海滩那一天》(1983)里你会看到,所有年轻导演都在里面,包括陈坤厚、侯孝贤。
焦雄屏:那时是一个最团结的时代。
张艾嘉:最团结的时代。
焦雄屏:在美学上对你的刺激大吗?他们的表演方法,比较写实、内敛含蓄。
张艾嘉:对。那时我拍了《最佳拍档》(1982)以后,跟新艺城突然间产生了一个非常好的关系,他们觉得这个女孩子能够胜任所谓香港式的喜剧,能很快接受一些东西,所以他们成立台湾新艺城以后,说你可不可以引进一些新的东西,让台湾的新艺城变得更年轻化、活泼化?我那时很高兴,很希望能够让这些新导演全部(加入)。
焦雄屏:所以其实台湾的新艺城跟香港新艺城的表现是截然不同的,完全是两种创作方式,台湾的新艺城引进的这些新人,跟他们后来的爆发力,其实在台湾新电影运动中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张艾嘉:是很重要。可是我也觉得很可惜。在那时碰到的最大的困境就是发行,反而是我们自己本地的发行。这真的是一个命运,有时,我们那么鼓励自己的人,希望让国际看到,反正最压榨我们、最不让我们出头的反而是我们自己的片商。我那时非常非常伤心。
焦雄屏:但是当时这一批新电影,的确对台湾的观众有很强的共鸣性。
张艾嘉:影响很大。
焦雄屏:大家对于自己的成长经历、台湾走过的痕迹(有共鸣),还有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代表)一个新的美学。
张艾嘉:表演、技术方面完全改变了。
焦雄屏:在那个时代你觉得你自己的演技有所突破吗?
张艾嘉:我反而觉得那个时代,我终于找到一个位置,我觉得是舒服的。因为在早期时候,拍琼瑶电影时,我觉得非常辛苦,那些对白都不是那么容易讲,常常接不上地气。虽然我常常自己都会笑———这哪是人讲的对白———可是我也学习了,在困难当中怎样去玩那个对白。
她的表演课
——— 好的演员,“要与人生阅历连接在一起”
焦雄屏:看你演许鞍华的《疯劫》(1979)、徐克的《上海之夜》(1984)、关锦鹏的《人在纽约》(1989),这些香港新浪潮导演的电影其实是比较类型化的,你觉得是不是跟台湾新电影有一个很大的差距?香港新浪潮电影把商业类型化重新打磨,或者在技术层面上提高,或者跟观众的亲和力比较强,台湾电影好像更具艺术家气质———你当时竟然有能力在这两个制度中间穿梭。
张艾嘉:我的感觉是,台湾这些人多数都会把环境作为一个很大的因素,香港的电影还是事件(为主),就是一个故事,整个社会背景他们比较不会去(涉及)。
焦雄屏:生活时代环境。
张艾嘉:我演香港电影时,可能还是会比一些人差一点点。我并不是一个香港长大的孩子,如果今天来讲———《桃姐》好了,如果是我演,一定没有叶德娴好。那个东西很奇怪,是你没有办法去揣摩的。如果叶德娴跑到台湾来演一个戏,她也一定没我演得好。(焦雄屏:那是。)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大陆很多人来找我演戏,演大陆的女人,我一直都不敢演。
焦雄屏:但我讲一个例子,在我来看,在你的表演方法,一个挺巨大的转变或是提升,是在李玉的《观音山》(2011)。
张艾嘉:我这个角色,我可以理解那种痛苦。开始看那个角色时,我就知道她那个痛在哪里,我觉得李玉要的就是我那份痛,所以她一直这样苦苦追着我去演,我知道她就是想要我把那份苦演出来。(焦雄屏:丧夫丧子之痛。)就是残酷的痛,然后自己年华已去,已经要面临被整个世界淘汰了,自己也要放弃的时候。
焦雄屏:也就是说,你生命走到那个地方,自己有一些体悟后,可以投身到那个角色。
张艾嘉:我觉得要跟你的人生,你的生命,你的阅历,都要接在一起。现在的孩子们,常常认为演戏很容易,大家拼命往电影圈钻,可是我认为要做好演员,真的是不容易。你要懂得怎么去接受失败,怎么去受伤,不只是展示。
焦雄屏:不只是在戏里头。
张艾嘉:在生命里,实际上是痛苦的过程。
焦雄屏:你在表演上、编剧上、导演上,能够找到非常舒服的一个方式吗?
张艾嘉:演戏方面,我觉得还算比较舒服。舒服的经验,当然有很多阶段了,我就讲一点,第一次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是跟(田)壮壮演戏,虽然我只是客串。
焦雄屏:《吴清源》(2007)。
张艾嘉:那次他给我一场戏,我坐在家里头等。我们在日本拍,那是一个很大的房子,突然之间灯光师说:你们把灯全部打好以后,全部人撤。撤到哪去?就撤到那个角落去,机器摆在一个很暗的角落。他说,这就是你的(空间)。
焦雄屏:看不到机器的存在。
张艾嘉:所有都在暗处,没有什么灯光师,你看不到一个人。真的就是我的地方了。(焦雄屏:完全的孤寂。)你坐在那里,就是在这个角色里面了。没有一个人会骚扰到你,所以那次那个经验给我一个很强烈、很强烈的感受,他们懂得怎么样给演员空间。
焦雄屏:你觉得这种情况在台湾、香港的电影制度里头,比较少见吗?
张艾嘉:非常少见。尤其是香港,甚至于台湾,我觉得都没有见到那么多。因为我老觉得,尤其现在拍戏的人都很喜欢大声叫大声吵,让大家知道他的存在。其实那是不必要的,你不需要告诉:我是导演,或者我是灯光师,我是摄影师,不需要的。
焦雄屏:有些东西就回到非常质朴的心境,或是那个场景,或是那一刻的感受。
张艾嘉:你要做的工作是给那个演员,一个最真实、最单纯的环境,让他去感受。如果不给他这个东西,他怎么去演戏?
她的创作课
——— 为什么现在拍电影很快乐自在?
焦雄屏:大陆现在是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现况,你的感受是什么?
张艾嘉:一直都很希望电影是多元化的一个状态,可是我现在感觉,越开放了,或者是市场越大了,反而你觉得很多东西越小了。(焦雄屏:窄化了。)反而窄化了。
焦雄屏:可能商业牵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