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吴子牛在拍片现场
□导演吴子牛
□晨报记者 祝玲
吴子牛是个大忙人,约好下午的采访,一拖拖到临近深夜。对此他表示不好意思,他说电视剧播出后,他电话接到手软。可见这部剧有多热。
吴子牛是个感性的人,采访中他提及最多的话,就是“剧中许多细节我自己都有相仿的经历”,“许多场戏我们都是哭着拍的”,“相信许多人都能在剧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可见这部剧触动了多少人内心深处的记忆。
吴子牛是个坦诚的人,他不讳言这部剧的审片光碟就做了几千张,“最后这么顺利地播出,我非常欣慰”。可见这部剧确实触碰了许多以前未曾触碰的领域。
当《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大热,收视率突破2个点的时候,我们对话了吴子牛。他讲了许多电视剧背后的故事,有些很感人,有些很犀利。最后他向我们强调“这不是传统的红色题材,这是一部深刻的现实主义作品”。可能这就是这部片子能够大热的原因吧。
于是我们把这些幕后故事呈现于此,稍有剧透,不喜勿入。
戏里戏外
刚接到这部片子的时候,打从心底里喜欢,它切中了我自己的人生经历,深深地撞击了我。
“看了剧本,觉得很多话可以说出来了”
新闻晨报:通常第一个问题,都是会问拍这部剧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吴子牛:先说两个方面,一个是后期很长,播出那天我的脖子都是扭的,就是因为做后期长时间对着屏幕看,做完了发现脖子僵住了,贴了几天膏药才好(笑)。第二,有各种各样的审查,非常繁琐。
新闻晨报:现在这样火爆的局面,当初有没有预料到?
吴子牛:怎么说呢。刚接到这部片子的时候,打从心底里喜欢,他切中了我自己的人生经历,深深地撞击了我,心中有一种感觉,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了。后来有媒体用了“脱敏”两个字。以前,很多东西没有像现在反映得这么全面,深入,没有这么饱满的去描写过。如今,是全方位全景色地描写这8年的历程和岁月,包含了很多很多,过去不曾仔细描写的东西。
新闻晨报:您刚才提到切中了你自己的经历,是哪方面的经历和您有吻合的部分?
吴子牛:我是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共和国所有的历史段落和我自己的成长、感情经历、生活经历乃至世界观的形成都有很大的关系。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残酷的反右斗争,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因为家里有亲属是右派嘛。当然很多问题后来都平反了,但你经历过和没有经历过是完全两样的,这种心里面的扭曲和痛苦是常人不能理解的。也经历过饥饿和饥荒,经历过物质严重匮乏的时代。还有文革十年,对中国的破坏是灾难性的。再这么下去,会毁灭一个国家。而且正好是我的青少年时代,对我的影响非常之大。
新闻晨报:能否举一两个例子,对你产生怎样的影响?
吴子牛:这个例子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很少对别人讲。第一场戏,小平给高位截瘫的儿子擦身。小平除了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以外,他是一位孩子的慈父,他对自己的孩子充满歉疚,为自己的三落三起给孩子带来的痛苦而歉疚,但是人民对他深沉的烙印是洗不掉的。为什么我特别在意这场戏,我父母也是教师,普通的知识分子,文革时也受到影响。我姐姐比我年长一两岁,受不了这个刺激,生病了。所以无论寒冬酷暑,我母亲都会端着水给她擦洗,跟剧中情景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一种伤情,一种烙印,也是我的亲身经历。
剧组上下都叫马少骅“小平同志”
这部戏剥掉了苦难的外衣,用现代的眼光去反思这个时代——我们今天非常好,是怎么走过来的。
新闻晨报:聊聊你是如何接到这部戏的吧。
吴子牛:去年接到制片人的电话,他跟我说要请我拍这部戏,当天就派人把剧本送过来了。我花了三天看完,非常震撼。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无论是作家还是画家,都是希望对这个历史转折的时代有所表现的。过去表现的是伤痕文学,但是伤痕文学只是一个表象,我觉得苦难是一件外衣。这部戏它是剥掉了苦难的外衣,用现代的眼光去反思这个时代——我们今天非常好,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原来也拍过文革的片子,但涉及文革的背景都没有通过。但是到了去年6月份时候,我觉得情况起了变化,我体会到了一种开明,体会到一种政治上的进步。这个剧本交到我手里,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把它拍好。所以我6月份就进组了,这么大一部戏仅筹备了三个月零二天,拍了110多天把它拍完,做了7个月的后期,这个片子就面世了。快马加鞭,非常辛苦,一天都没有休息,走了中国的东西南北。
新闻晨报:前一天我们采访马少骅,他也说确实非常辛苦,具体怎么个辛苦法?
吴子牛:我们(的工作)经常是20多个小时,几乎每天工作没有低于十六七个小时的。拍摄片子一开头的风雨中,北京青年自发去贴大字报,呼唤小平同志的时候,是北京最冷的时候,零下十七八度,而且是拍通宵戏。三台洒水车现场降雨,可以说滴水成冰,拍完以后,把身上的冰块打掉,再来一遍,还要激情地喊口号,雨水和泪水掺杂在一起,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新闻晨报:我们注意到剧里很多演员都不是特型演员。当时是如何挑演员的?比如如何挑中马少骅演邓小平的?
吴子牛:在这个问题上我有自己独特的观念。我是比较排斥特型演员的,全世界都没有特型演员,只有中国有。有很多单位还养着特型演员,比如演毛主席、周总理、朱德的都有。反过来国外拍一些领袖片,比如演撒切尔夫人,林肯的演员,都不是外形最像的。主要看的是演员的创作和作品的需要。我的观点是,完全像就可以演邓小平了?现在有很多模仿秀,有很多长得很像的人,难道他们就能演了?我觉得要有一个塑造能力非常强的好演员。在进组前,已经有好几个演员进入我们的视线,都可以扮演邓小平。但因方方面面的原因,最后的视线对准了马少骅。他具备了几个条件,他的形象通过造型设计服装,可以在外形上接近邓小平,事实证明很多地方也比较像。第二,马少骅是一个创作型演员,演得了孙中山,也演得了邓小平。第三是他非常刻苦,大段大段的台词,他都能一气呵成,而且他随时都在听邓小平的录音带,模仿学习。第四,最重要的是他会讲四川话,虽然是贵州人。我和他见面第一句话问他会不会讲四川话,他用非常流利的四川话回答我。这四条原因,决定了马少骅“要得”。
新闻晨报:之前报道说许多演员,比如张嘉译、孙楠都是零片酬,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吗?其他演员的片酬与市场价格相比怎样?
吴子牛:(笑)这个我真不知道。我是埋头苦拍。至于他们怎么谈下来,我就不知道了。今天有人来说,这个人谈好了,可以用了,第二天我就启用了,财务方面我真的不知道。
新闻晨报:马少骅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说,要特别感谢导演吴子牛。
吴子牛:我想是因为整个合作非常愉快。我们是同代人,对这个时代和邓小平都有特殊的感情,在创作中,大家的感情是相同的,感觉也是相通的。马少骅刚刚进组的第二天,我就跟大家讲,小平同志是灵魂人物,马少骅演得成功与否,跟我们的成败息息相关。出于对小平同志的尊重,我希望创作人员和工作人员,都要对马少骅保持敬畏,培养感觉。事实是,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大家对马少骅在生活中也是像对待邓小平一样,戏里戏外都是一样的。创作环境营造得非常好。包括工作人员叫他都是小平同志、邓大人、邓副主席、老爷子。都用演员的身份来叫,更能融入这个角色。
大时代小人物
中国很多优秀青年,在改革的洪流中走向不同的命运,很多人看了,都在找自己的影子,都在找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影子。这也是片子能够引起共鸣的原因。
“没有刻意煽情,但我们经常哭着拍戏”
新闻晨报:在其他演员的塑造上,有什么讲究?比如胡耀邦的扮演者为什么并没有刻意模仿胡耀邦(湖南浏阳人)的讲话口音及语气?华国锋这个人物又是怎样塑造的?还有片中的习仲勋,很多网友评论他很帅,为什么这样表现?
吴子牛:邓小平讲四川话,四川话是北方语系,大家说得慢一点,都能听懂。而且邓小平说了那么多年,有群众基础。胡耀邦是浏阳人,话不太好懂,中国观众对胡耀邦的语言熟悉程度也没有像邓小平那么强烈,所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塑造这个人物形象。
华国锋是一个比较风趣、幽默的人,他的性格特征也非常明显,所以我们就用性格特征来塑造华国锋,而不是通过外形来塑造他。
习仲勋年轻的时候确实很帅,张嘉译是个很优秀的演员,同时他也是陕西人,语言相通。
新闻晨报:播出后,我们收到一些读者反映,说每天看了都会哭得稀里哗啦,您觉得是自然流露还是为剧情需要安排泪点?
吴子牛:我们在现场从来没有想过去刻意煽情和制造泪点,因为这段历史太厚重,特别是剧中一些人物受到伤害的戏,我们在拍戏现场,都是含着泪拍的。比如刚播的陶铸的夫人去找陈云这一段,拍的时候大家都是泪流满面。包括后来王光美的桥段,邓小平见到王光美,说话的时刻,我们都在流泪。作为共和国的主席,在文化大革命被迫害,当任何中国人有机会来表现这段历史的时候,那种激愤的泪水肯定是会爆发,这是一个民众对国家、对国家领导人发自内心的感情。
再比如,邓小平复出后主持科技教育座谈会,发现很多专家在蹲监狱、扫厕所那场戏。我记得当王大珩教授从监狱押解出来,被警车送到北京后,邓小平抓住王大珩的手在发抖,“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手。”当时我就准备了纸巾,果然我看到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泪流满面。还有,邓小平在浴室,打开水龙头听到粉碎四人帮的戏,全家人的感情蓬勃,在现场我们流的是激动的泪水。我觉得这种泪水和观众的泪水是一样的。
新闻晨报:也就是说剧组里的人都入戏非常深?是不是因为都能在电视剧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吴子牛:我再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比如拍到平反冤假错案,王光美和她的儿子去找中央领导,我就想起自己的经历。我的岳父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他是新中国第一批外交官,又是作家,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受到迫害,让他揭发陈毅,揭发周恩来,我岳父不愿意,就遭到残酷迫害。后来,胡耀邦当了中组部部长之后,我岳母去找他,胡耀邦回了她几页的纸,然后骨灰回到了八宝山革命公墓。戏中的经历,中国大量的干部、知识分子家庭都经历过。你往后面看,都能看到。所以我们都有代入感,都要向邓小平致敬。
新闻晨报:为什么电视剧是从1977年开始,到1984年为止?
吴子牛:片子的开始,我觉得从毛泽东逝世27天,那天是最好的切入点,通过光明和黑夜的表现,粉碎四人帮前,黑夜、打雷、下雨。此后,就是晴天。这是一个暗喻。至于止于1984年,是编剧团队定的。
新闻晨报:除了以伟人邓小平在1976年至1984年期间所发生的故事为主线之外,还有一条副线,由印小天等青春偶像领衔出演,把大时代与小人物的命运融合在一起了。这是为了剧情的需要,还是考虑到一些年轻观众而设置?
吴子牛:我们和编剧组一起讨论剧本花了很长的时间,当时我们有坚定的信念。第一,这个戏是全景式的表现改革开放,从艰难起步到走向辉煌。如果是全景式的,那必须要写人。他们的命运和政治上的变革是联系在一起的。除了小平是灵魂人物以外,每一个人物都是非常重要的,代表了中国当时的各个阶层,有工人、知识分子等等。所以普通人的戏份很重,他们都有自己的命运线,都在变化和成长。
夏建国和田源,一个大院长大,一起参加高考,下乡,最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一个是北大经济系的高才生,一个成了中国第一代市场经济的经营者。中国很多优秀青年,在改革的洪流中走向不同的命运,很多人看了,都在找自己的影子,都在找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影子。也是片子能够引起共鸣的原因。
新闻晨报:所以我们确实看到这部电视剧同样吸引了许多“80后”、“90后”的年轻人在追。
吴子牛:拍的时候也没有想过“80后”,“90后”观众,当时只是想认认真真扎扎实实把这部戏拍好。当然年轻人可以看到父辈这一代的生活经历,也是有卖点的,对他们能够了解中国这一段历史也是有帮助的。包括我们自己在进入剧组前,都不知道这里面还有那么多事情,那么多阶级斗争。
直面政治敏感
传统的红色题材是对革命战争年代的描写,对现实没有太 多的触动作用。但这个片子跟我们今天还是血肉相连的。
“审片光盘确实有几千张”
新闻晨报:拍完片子,能不能说说对邓小平的观感?
吴子牛:他是一个非常坚毅的人,有强烈的对国家对民族的大爱,尤其是他的担当精神,让我非常敬佩。在剧中,很多时候都有这样的台词,“出了问题我邓小平负责”,是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担当,顶着空前的压力,这种政治品质是非常高贵的。
过去对领袖人物描绘更多的是“高大全”,始终保持距离,接近不了他。这部片子,前面也讲到,第一集就是邓小平从煤球炉上倒水给孩子擦背。邓小平不光是一位政治家,同时又是一位非常坚强的人,在不动声色中,在对孩子的照顾中,忧国忧民。所以他这里有一句台词,“就在这两天,要出大事”。文革给他造成这么大的创伤,他和他的孩子在这样一种处境中,还在忧国忧民。这样的表现,我认为比那种比如他在办公室抽着烟,念叨着要关心国家命运,更令人动容。所以我们出发点就是用暗喻而不是直叙的方式,表现邓小平。
新闻晨报:整部电视剧有没有得到了邓小平家人的支持?
吴子牛:在开座谈会时候,接触过几次,和他的孩子们聊,从孩子的角度谈老爷子。编剧从国家从历史从高度来谈,而他的家人更多的就是孩子怎么看长辈,他们心中的父亲是怎么样的。几次下来我有非常强烈的感受,邓小平的家庭观念非常重,这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家。在那里我仿佛可以看到邓小平的内心世界:伟人也有柔软的一面,比如跟孙子玩,抓孙子小辫子等等,都是平常人不知道的伟人的另一面。
所以邓小平第三次复出前那场搬家的戏,是我们特意改写的。原本剧本里很简单,但我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而且必须浓墨重彩。于是我们写孩子们的感受,写大家庭的感受。小孩子童言无忌,在戏里说,“我再也不想搬家了”。邓小平则一直在看着孩子的欢声笑语,看着他的夫人,他的思绪回到延安,第一次见到卓琳的场景,最后他们结婚……不断交错时空,最后他给了卓琳一个拥抱。我们用这种方式来表现邓小平的家庭观,这场戏就是从和邓小平家人的接触中,自然派生出来的,他的家人也觉得非常自然,拍的非常温暖。
第一次审查,邓小平的家人看了第一集,就告诉制片人,这就是我们老爷子。当时我在机房,看到这条短信我就泪流满面了。
新闻晨报:直面政治又敢于虚构是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的一大看点。据说片子拍完后,各级领导审查的光盘就超过1万张,后来又一种说法是1000张,有这回事情吗?
吴子牛:1000张肯定不止,涉及到的部门非常多。比如涉及到外事活动,有日本,有中美建交,中英谈判,新加坡等。涉外的要送外交部。涉及香港,要涉及港澳办。涉及决议的要送中央文献研究室。方方面面非常多。没有具体统计过,几千张肯定有的。
审片其实还好。艺术创作上的问题已没有提太多的,意见比较多的,是涉及政策性的东西,有一些改动,但整个过程很顺利。整个创作团队是中央文献研究室,他们一开始就把握得非常好。
新闻晨报:据说原来片子有50多集,最后删到了48集,这当中有遗憾吗?
吴子牛:肯定有遗憾,作为导演,删什么都不愿意。但是这样的片子必须要通过审查,要拿到通过令。其实这么顺利地播出,我已经非常欣慰了。至于遗憾,播完以后我们再来讨论吧。
新闻晨报:您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这部片子不是红色题材,他深刻尖锐地反映了现实。为什么说不是红色题材?深刻尖锐在什么地方?
吴子牛:确实我觉得它不是过去传统的红色题材,而是一部深刻的现实主义作品。今天我们对时代对国家对民族对人民对命运的思考,是非常现实的。传统的红色题材是对革命战争年代的描写,对现实没有太多的触动作用。但这个片子跟我们今天还是血肉相连的。
新闻晨报:有评论说,这部电视剧能播放,是政治进步、政治脱敏的表现,您怎么看待这种评价?
吴子牛:其实我很少接触现代题材,因为离现实非常近。1999年的《国歌》是我第一次拍主旋律题材。在拍摄电视剧的过程中,也接触过几个现代题材的剧本,也有非常尖锐的,但我就放弃了,宁可接一些历史剧。
但《邓小平》这部剧就是比较尖锐、厚重、深刻的,好在顺利播出了。所以我非常感慨,我们国家这两年的进步非常大,从艺术创作这个环节我就能感受到。剧中有大量人物是第一次出现。这部剧得以播出,正意味着中国政治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