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黄金时代》中,汤唯饰演萧红。
许鞍华:大家都很喜欢“黄金时代”这个概念,因为是讲一代众生和一代文人。然后萧红自己写的东西里也说“这是我的黄金时代”。她一个人独居日本的时候,非常的孤独并且怀念萧军,但她发现能安安静静写作就已经是黄金时代了。很少人在自己幸福的时候真能感到幸福,可萧红的那种敏锐和直觉感受到了,所以我特别注意这句话。
我想用现代人的感受去演那个时代
大道:这是以萧红为主线的一个剧本,但其实还有丁玲、白朗、梅志一群人,还有哪些部分对你来说特别重要?
许鞍华:那就是鲁迅的部分了。
大道:听说您有“先生情结”,拍鲁迅的时候“谁都不要打扰我”。
许鞍华:鲁迅在这个戏里头是很重要,可他在这里不是革命的鲁迅,是作为萧红朋友的鲁迅,还是病的、老去的状态。他的包容心其实是很大的,你看他19世纪后半截出生的,可是写的东西,像20世纪的东西。他是在一个转折里头自己找到了位置,对后辈的作家也看得特别准。萧红写东西跟他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但他还是欣赏。
大道:您在收集民国这批文人的资料时,会对哪些细节比较有兴趣?
许鞍华:我在拍戏时,尽量加入现在人考虑问题的思路,时代都有共通的东西。不要把它们当成是时代剧这样子拍,我们的教育都是从教育片里来的,就是都是黑乎乎的墙,然后有个纱的窗帘,然后人都是穿着旗袍,然后头发都是梳得很好的那种。尽量不要让他们有这种状态,我反而是这样子希望。我希望你站在他们当中也不会有隔膜的感觉,只是穿了一个旗袍而已。
大道:要去找回那个时代的氛围吗?
许鞍华:你是找不回来的,所有你找回来的东西都是想象的,那你就想象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而不要刻意地想象他们是有一套动作、说话的调子。我觉得这样比较能让人参与其中,而不是在外头看他们怎么漂亮、怎么堕落。
大道:用现代人的感受去演另一个时代的人,这不会与时代的特质相悖。
许鞍华:时代的气息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比如有些区域他们穿衣服还是像上世纪80年代的,所有的时代都是并立的,你不能明确划分界限。我们尽量做考究,可是这些考究做完了还有丢的,只要不错,不出大错,我觉得都可以接受。
我让演员不要想他们是那个年代的人,只是想当时这个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跟那个人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我觉得这样子你就直接能进去他们的生活,要不你就是拍个时代剧的样子,可是楼里面空的,这些人没有感受,没有灵魂。
她所有的选择都是顺着内心走
大道:我想知道您对于那一代的文人作家的一个总体印象。
许鞍华:我特别羡慕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而现在我们都缺乏了个性。并不是大声说话什么的就是个性,他们有一种天然的素质。然后他们的选择也特别多,生活方式各不相同,为了一个理想可以赴汤蹈火。现在我们都太世故了,我自己就不会,可是我很羡慕他们。
大道:在这个时代的这些作家里,萧红她的特别之处是在哪里?
许鞍华:她死的时候才31岁,很多人还没开始真正的人生,而她已经勇敢地完成了自己轰轰烈烈的一生。她的语言和文字,都是新鲜独特的。
大道:她是个按照自己内心去生活的人,但她的生活也饱受指摘,不管在同时代人的文字里,还是在后来人的流言里。
许鞍华:其实我们如果能投入她的处境,就会理解她所有的动作都是顺其自然的,她只是顺着自己的性格走。比如她喜欢萧军,很快就跟萧军同居了,当她对萧军失望后,就跟端木走了。起初她觉得这个人不错的,或许可以代替她跟萧军的爱情,然后发现其实不行。
大道:后来萧军来找萧红的时候,那时候萧红怀着孕,特别落魄,也不是个美丽的女子。萧军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喜欢或爱上她?
许鞍华:你还要人家解释为什么爱上人家,这些都解释不了的。不是说命定嘛。
大道:但是萧军说是喜欢她的才华,这靠谱吗?你觉得萧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鞍华:萧军人特别简单,他说什么都会做,比如他知道自己是个大男人,比如他生活很健康,然后他对女人很有吸引力,他全都认了,他对自己的了解那么准确。你就想象一下萧红那个时候总是病,总是要去输氧,他不停地照顾她好多年,是这个感情其实是非常深的。
大道:萧红认识萧军后,正式开始了文学之路,就是她进到一个作家的圈子里去了。那个东北作家群落,当时大概是个什么状况?
许鞍华:都是年轻人在写东西,出报,不停地反对日本人的统治,立场非常鲜明,但这个方面我们没有加以渲染。
生活上萧军影响她,文学上端木影响她
大道:端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许鞍华:我感觉他就是个正常的文人,他不坏,但很多人说他懦弱。根据朱亚文的看法,端木跟萧红的写作路线是很像的,他俩都不会写一些非常政治化的东西,也不会跟人家争执。所以其实他们欣赏彼此,萧红有点像是找到了一个同志。生活上很大部分,萧军对萧红有影响,在文学上,也许是端木对萧红有影响。
大道:白朗有点像萧红的闺密,这个角色您是怎么理解的?
许鞍华:统一的说法,是说当时白朗、罗峰他们全都属于左翼作家联盟。他们先后到了上海,在那边的文坛也成了风气,然后又陆续都去了延安。人人都觉得萧红特别悲惨,因为她最早死,又是在战乱中的香港死的。可是其他人也很惨,你看罗峰、丁玲,可能比萧红还要惨。
所以戏里头的那段日子,虽然是在战乱中,都在逃难,都在挨穷,但也许他们年轻,所以也可以算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了。
大道:很多文人都可以跳过,还是要说一下丁玲。
许鞍华:就是一开始我跟李樯讲的,丁玲跟萧红两个是对立的状况。她们在那个时代,选择了文艺的两个路线,一个投身了革命,一个坚守个人的表达。
大道:萧红恰恰是在那个门槛上,好像一只脚迈过去,然后又收回来的状态。在电影里丁玲这个角色对萧红有什么作用?
许鞍华:主要是作为反差吧,作为两个路线对立,同时也表现她们的友谊,所以说黄金时代她们虽然是对立的,还是非常友好。
大道: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理想中的黄金时代,你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许鞍华:在主观上,每个人随时都可能有自己的黄金时代,那是你充满灵感的时期。但在历史层面上,如果你所处的时代正好与你的理想契合,能够让你尽情发挥那是最好了。如果不能,你所处的时代有什么特别看不顺眼的,你去尽力把它改变,那也就接近黄金时代了。
■记者手记
她认不出风暴, 但无惧风暴
以前听多了萧红的事很不喜欢,最近读她的信和《呼兰河传》竟渐渐生出了不忍。
1935年7月到1936年5月,她孤身飘零日本,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给自己爱的人萧军写了42封信。经常病倒的她在信中“不诉痛苦”,记挂着自己的花并让萧军给自己寄书,一派天真的絮絮叨叨。他的信回得慢并且没给她寄书,她便安慰自己:“那书我不要了……”直到感受到萧军的彻底变心,她才写下了诗句:“往日的爱人,为我遮蔽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让我怎样来抵抗?敌人的攻击,爱人的伤悼。”
她似乎是个天真到没眼力的人,并且不知进退,不,应该是只知进不知退。所以,同时代有交情的人写她的文字里看到的多是隐隐的嫌弃,特别是女性。
可就是这样“不知进退”的萧红,在临终时说出了“平生遭尽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的话。可见她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尊严在追寻内心面前让了步,正如王安忆的评价“这样的坦然,现代人也很少见。”
这种坚持和追寻自我在文学上也同样适用。
许鞍华和李樯拍萧红准备了十多年,剧本一改再改,之前《黄金时代》叫做《她认出了风暴》。
不谙政治的她未必认出了风暴,但即使没有方向,她仍凭借真实的生活经历和内心的敏感写出了那个时代的苦难。
她31岁的生命,就像在《呼兰河传》里写的,“红花开在墙头上,越鲜明,越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