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寻找理想自我的历程,首先是认识自我,类似揽镜自顾,观看自己的镜中形象,再去尝试选择。《风柜来的人》中,高中毕业后的小混混阿清、阿荣打架斗殴后离开风柜远走高雄,他们打架、赌博、闲逛实际上是在审视自己眷村中的镜中之像,显然他们试图以离开故土寻找理想的自我。《悲情城市》中林文清从一个聋哑的摄影师在目睹亲友不断卷入动乱时局的镜像,最后选择成为革命青年,本质也是对理想自我的追逐。《儿子的大玩偶》中坤树的儿子坚决拒绝卸妆后的坤树来抱他,绝望之下,他只好重新化妆,打算继续做“儿子的大玩偶”等等,几乎在侯孝贤的每部电影都能找到镜和人的核心符号。
三
《刺客聂隐娘》只是更加极端和隐晦。整部50多个场景,除了风景写意的空镜头外,其余镜头都是隐娘的主观镜头。导演将观众放置进入隐娘的头脑中,坐观她的所闻、所见、所想、所行,跟随隐娘进行一次惊心动魄的自我寻找。然而这一切都是在隐娘屏息凝视中进行的。
青梅竹马且有婚约的田季安,因自保继位而在嘉诚公主安排下另娶元氏,导致隐娘由爱生怨触怒元氏家族,最后被迫随尼姑嘉信公主遁入山中,五年练就剑术,被命刺杀大僚。电影没有交代前戏,正如这些信息在隐娘心中每日执念,苦苦思索,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中,无法中断从而跳离开来旁观叙述。观众所见的,就是现在已经成为这样的隐娘,正如正在观影的观众,已经是现在的观众那样。隐娘回到家中,物是人非,母亲尊奉公主而少了母女的亲情,父亲虽愧疚但身不由己;而田季安的家政和私生活,恰恰本来是隐娘所想象的自己的生活,无论是元氏儿女绕膝,还是瑚姬与田季安如胶似漆,这些对于隐娘来说,就像是贾宝玉梦中踏入“太虚幻境”,前世今生直入眼中,悲喜离合已经写在偈语当中。
与贾宝玉游离太虚幻境后当初只当是大梦一场,等到家破人亡才大彻大悟不同,聂隐娘是在极其冷静、痛苦的思考和逐渐累积决绝之念的过程中,如同展开画轴一般,仔细审视自己的镜中生活,最后顿悟人伦之情,选择与有情人远离俗世喧嚣。
影片刻意营造了一个冷酷的刺客的绝高功夫,灵敏的听觉下虫鸣鸟啼,风吹花落,甚至晨钟暮鼓都显得那么刺耳;兔起鹘落间压抑空气中的微微鼓荡;作为一个少女又天生对孩童的怜悯喜爱,而对田季安的好奇促使她想仔细看清,但是当他与宠姬亲热时,又羞涩避开,在这个欲看还羞之间,轻纱轻抚,时而分毫毕现,时而重沙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