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
《诗》剧照
文/李俊 蒋莎(实习) 编辑/张一阳
从作家转型做导演的李沧东,是韩国特立独行的文人电影代表。他迄今只拍了五部作品,用圆熟的电影手法探讨社会伦理道德等严肃话题。第五部影片《诗》借用诗歌,展现着现实的冷酷和残忍。
“你好”,“对不起”,这几个中文单词,韩国导演李沧东说得非常标准。他用中文和记者打招呼,握手。
作为导演、知名作家,李沧东做过老师,当过韩国文化旅游部长,观察力敏锐。入座后,他发现身边有个小伙子面熟,主动问对方 :“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面?” 这个小伙子曾经在两三年前拜访过李沧东在韩国的工作室。
接受采访的前一晚,李沧东凭借最近的一部电影《诗》获得香港举办的第五届亚洲电影大奖的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和他同时竞争这个奖项的,有中国电影人冯小刚、姜文。穿着黑西装、黑衬衣、打黑领带的李沧东握着奖杯,说了很多次感谢。事实上,该片早已声名在外——去年5月进入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便获得了最佳编剧奖,并包揽了去年韩国大钟奖的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等多项大奖。
拍过《漂流欲室》、《空房间》等影片的韩国导演金基德曾经说:“在韩国导演中,如果李沧东排第一,姜帝圭排第二,我就当之无愧地应该排第三位。”
43 岁时,李沧东从作家转型做导演。在从影的 14年里,他自编自导了五部作品,保持着高质量的水准。2007年,他的第四部作品《密阳》曾帮助女星全度妍成为韩国历史上第一位戛纳影后。他之前的作品《绿洲》(该片曾在2002年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导演奖)、《薄荷糖》也都在国际电影节上声誉鹊起。作为韩国特立独行的文人电影代表,他产量虽少,却是当今韩国电影标志性的人物之一,是为数不多用圆熟的电影手法探讨严肃话题的韩国导演。
著名影评人马克·雷蒙德·斯特劳斯把《诗》列为自己2010年看过的最好的十部电影之首。原因很简单“李沧东是现在韩国导演中,唯一一个还在用公正的态度关注社会伦理道德的人。”
诗歌与罪行
“中国人都不读诗了吗?”被问到韩国人是否还读诗的时候,李沧东反问记者。《诗》在法国公映时,也有记者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如今,这几乎成了全世界都面临的问题——“诗歌已经是濒临死亡的东西”。
李沧东在《诗》中,便选择了这一“濒临死亡的东西”做主题。影片有两条线索:一个老人努力想通过学习诗歌来超越现实,超脱自己逝去的青春;另一方面,影片又不动声色地展现着现实的冷酷和残忍。
65岁、做着看护工作的美子戴帽子、丝巾,穿裙子,每天出门都打扮整齐。她和读初中的外孙相依为命。记忆力慢慢衰退的她,报名参加了一个诗歌写作班。在努力学习诗歌的过程中,她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由她看护的身有残疾的老年男子强行要和她在浴缸中发生关系;外孙和其他5个同学长期轮***学校一名女生,致使女生自杀。
更残酷的是,外孙对自己的过错无动于衷,而同学的家长、老师和记者也都努力地想用钱来摆平这件事情。影片一直在用极其克制的语调,舒缓地讲述美子学诗的过程。老师启发她,要表达出真实的生活感受,才能写好诗。美子写下的第一行字是,“血一样红的花”。那时候,其他5位家长正聚在一起讨论如何筹钱,让女学生的父母封口。美子一个人跑了出去,对着屋外的鸡冠花,掏出了本子。
美子来到外孙的学校,发现这六个孩子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踢球,于是她写下了第二行字:“鸟的歌,都唱些什么呢?”直到最后,因为美子的告发,警察把孙子带走后,她才终于写出了一首完整的诗:
你那里好吗?
还是那么美吗?
夕阳是否仍然红彤彤?
鸟儿是否还在树林里唱歌?
你能收到我没敢寄出的信吗?
我能表达自己不敢承认的忏悔吗?
时间会流逝,玫瑰会枯萎吗?
……
我开始做梦
一个充满阳光的清晨
我再次醒来
在眩目的日光下
我看到了你
站在我的身旁
影片的故事源自韩国报纸上的一则社会新闻。李沧东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式来呈现这个校园暴力事件。直到某一天,他在东京的一个酒店里打开电视,发现一个诗歌节目,配合美丽的观光画面,他灵光一闪。
《诗》在海外公映时,媒体一片赞誉。美国记者约翰·迈克尔看完该片写道 :“对很多作者型导演来说,放弃控制观众无疑是一场噩梦,但这又是必要的牺牲,尤其对那些试图追求微妙、低调、朴素叙述风格的导演来说。韩国导演李沧东在这两者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拍出了《诗》。他给那些所谓的艺术电影中过火的表演、莫名的脆弱开了一剂戒毒良药 ;同时,他又熟练地避免向商业片流俗,进一步提升了叙述的节制和内敛。”
《好莱坞报道》则评论道:“相比信仰,押韵的诗更能成为这位被老年痴呆症、家庭危机所困的老年妇女的精神鸦片。”《诗》可以看作是李沧东上一部影片《密阳》的姐妹篇。这两部电影的主角都因为意外事故而陷入了生活的困境,孤立无援。
区别在于,《密阳》一直在讲述宽恕别人,而《诗》则在探讨道德上的自我救赎。
“严肃”是电影的价值
在韩国本土媒体看来,《诗》是李沧东最文艺的一部电影。此前,他的作品在韩国当地的票房都不错,一直被看作是类型片,因为他经常起用大牌明星。
而这一次,李沧东做得很彻底。在长达 139 分钟的舒缓镜头里,基本上是韩国演员尹静姬的独角戏。这位上世纪 60 年代韩国电影黄金时代的文艺片女王,如今已经 70 岁了,在息影 15 年后,被李沧东邀请而再度复出。
而这部电影《诗》的名字似乎便在暗示,李沧东和他的电影多么不合时宜,试图去反抗这个社会潮流。在韩国,越来越少的人读诗或写诗,只有在大量的广告里,偶尔还能看到“诗”的存在。李沧东说:“这是诗歌濒临死亡的时代。当别人宣布,诗歌即将灭亡,多少会让人失落、惆怅。不管怎样,总有人明知道诗歌的前景黯淡落,还在坚持写诗、读诗,这意味着什么?我想把这个问题抛给大家。”他自己也承认:“作为电影工作者,我面临同样的问题:当严肃的文艺电影迟早要消亡,我拍它们的意义是什么?”
有意思的是,当年40多岁的李沧东弃文进入电影行业,是因为他认为,当时的文学已经没有那么大的社会影响力了。而如今,他似乎看到严肃的文艺电影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越来越多的观众,更愿意进电影院看《阿凡达》这样的商业大片。
某种意义上,李沧东还是个守旧的文人,他固执地坚持电影载道的传统。而在现在的韩国,极少有导演还在坚守此道。李沧东曾经开玩笑说:“我把一切都看得很严肃,但是,谁会像一个死尸一样,一天到晚只讨论严肃的话题呢?这都是过期产品。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电影最有价值的东西。”
影评人马克·雷蒙德表示 :“李沧东的影片非常的说教,尤其是在谴责后现代的文化方面。但这仍然是有价值的表达,尤其依托在他卓越的拍摄技巧和天分上。”
李沧东曾这样评论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区别:“在90年代的社交场合,严肃已经被扼杀了。因为,你讲的是那些大家都知道,但都会选择不说的东西,这会显得你很愚蠢。在 80 年代,讲真话是个优点,但在 90年代,***就不那么受欢迎了。但我还在这里,继续讲这些严肃的东西,还试图讲***,这真令人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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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李沧东 Chang-dong Lee
“我是在通过残酷的表现,来凸显人生的希望”
B:导演的前三部作品《绿鱼》、《薄荷糖》和《绿洲》表现了边缘男性的幻灭,但在最近几年,似乎开始转向女性题材,还捧出了第一位戛纳电影节的韩国影后。你是如何从男性视角转到到女性身上的?
L:之前也有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可能就是因为年龄大了,因为荷尔蒙的问题。我也觉得自己渐渐地变了,我的内心有一点女性化的倾向。年轻时看待女性,和现在看女性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会想我要怎样去追求这个女生,怎么去讨她的喜欢;现在,我完全没有了这样的想法。
B: 你以前是作家,现在是一名导演。从作家到导演,这种创作方式的变化会给你带来哪些困扰呢?
L: 写小说和拍电影没有太大的不同。无论是写小说,还是拍电影,都是把内心的感情表达出来。它们最终的目的,都是要让观众有所感受,让观众感受到我想要说的话。
非要说差异的话,写小说时我的脑海里没有面孔,不会详细到这一张面孔是什么样子的,我只是把感情写出来。不过,虽然面孔比较模糊,但他们的行动和我的内心想法是一致的。如果是拍电影,那情形就不一样了。小说是写给一个人看的,很私人化,有一种直接对话的作用。
B:你所有的电影作品都是自编自导,是不是很享自己做编剧和导演的工作方式?
L:其实,同时做编剧和导演是有压力的。拍电影最难的是写剧本,如果是纯粹当导演的话会比较容易些。导演觉得拍摄不好,还能不断NG。但如果这个剧本是自己写的,电影如果拍得不好,我就没有任何借口去说“这是因为剧本不好啊”,完全无处可逃。
B:导演的电影里总有一些很残酷的东西,这是导演生活的视角,还是一种创作的视角?
L:生活本来就是有些残酷的。我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很痛苦,经历过一些很惨的事情,但我拍电影不是为了故意渲染这种残酷,而是想要寻找一种“美”,而这种“美”,或者“阳光”,是需要一个反差的。就像我们有黑暗,才有光明;有丑陋,才有美丽。这些东西都不会独立存在,需要反差才有美感。你也许会认为,我是在展现苦痛、残酷的人生,其实,我是在通过这种残酷的表现,来凸显人生的希望。
B:《诗》中最后女主人公读诗的片段,是整部影片感情的喷发点。我想求证一下,《诗》中女主角读的那首诗是导演自己创作的吗?可不可以说一下当时的创作状态。
L:你说得很对,诗在电影中是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因为影片表现的就是这个60多岁的女主角通过写诗寻找生活中的美。但是我发现,要给她设定一首诗其实很困难,我当时想了很久,为此很烦恼,最后才决定如果女主角写诗给过世的少女,会最有效果,因为她要传达一种复杂的苦痛。写这首诗的时候,我自己的心情也很复杂,既要把自己当成那个女主角,也要把自己当成那个自杀的少女,还要把自己当成导演和编剧。
B:《诗》里面有大量的留白、暗示,并没有直接去描写这件暴力事件。导演为什么偏爱这种低调、朴素的叙事手法?
L:我在电影中故意不提及女主角和少女的关系,给观众留下想象的空间。你可以看到她在唱歌,歌词就暗示了她的心境,包括她和别人的对话,可能都有她的想法在里面。我比较喜欢通过对话,或者其他方法,来暗示主角的心境。
B: 导演的影片中,无论男女主角的表演都非常出色,这部《诗》里的女主角尹静姬也是如此。导演是怎样指导演员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方法?
L:其实,我在现场是从来不教演员演戏的。我经常 什么都不说,只是告诉他们,随便演就是了,演完以后,我也不会特别指导他们该怎样演。我觉得,一个角色的演绎,应该由演员自己感受,所以故意不跟她们讲。我的意思是,不是要演员具体去做一个怎样的表演,而是说作为那个角色,你应该有怎样的反应。 B: 你这样的指导方式,肯定会让一些演员在片场无所适从吧。
L:你说得对。很多演员到了现场,因为我不会给他们很具体的指点,会感到很不安,都会说:“演你的电影很难过。”
B:导演执导的第一部作品是《绿鱼》,是一部黑帮 类型片,为什么接下来的电影会偏离这个轨道,变得越来越文艺?
L:这是我拍的第一部电影嘛,很多人不知道我的能力如何,所以和电影公司洽谈时,公司老板就跟我说, 你没有拍过电影,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先拍一部类型片。 于是我就拍了这部黑帮片,很多观众都挺喜欢,所以我想老板应该不会亏本。其实在我自己看来,《绿鱼》也不是完全的类型片, 我把自己的主题藏在了里面。放映之后,也有些观众不喜欢它,因为它跟大家看惯了的类型片不同。我也无所谓,接下来还是要拍自己喜欢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