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只走自己的路:电影以余味定输赢

2013/6/6 17:07:16 作者:nvwu 来源:女物娱乐网
今年是不折不扣的“小津年”,为纪念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诞辰110周年,他的随笔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唯一授权中译本近日面世。”  除了代表作《东京物语》,小津最有名的作品就是《秋刀鱼之味》。

撰文/翟明明

撰文/翟明明

  今年是不折不扣的“小津年”,为纪念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诞辰110周年,他的随笔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唯一授权中译本近日面世。松竹电影公司也修复了一批小津的作品,《东京物语》《秋刀鱼之味》《彼岸花》在柏林、戛纳、威尼斯电影节上轮番登场,开幕在即的上海电影节还特地向大师致敬,举办小津安二郎影展。

  尽管逝世已久,但小津的电影至今仍然受到广大影迷追捧,更深刻地影响了几代电影人。李安、贾樟柯、侯孝贤都是他的铁杆粉丝。岩井俊二拍过向小津致敬的《毛帽子》,山田洋次导演今年也向大师的代表作《东京物语》表示敬意,拍摄了新一代的《东京家族》。在《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中,小津写下自己的人生、电影。拍电影40年,他只走自己的路,人生中的执著,天性中的悲悯,都在这数十年间煮成一锅好豆腐。

  “不是头脑优秀,也不是才华受到赏识,只是托了咖喱饭的福。”

  大概每个电影大师的人生从后往前看,都有点让人喷饭的传奇色彩。弗朗索瓦·特吕弗在成为导演前是电焊工,希区柯克曾是电讯公司的技术员,李安也曾赋闲在家6年,练就一身家庭煮夫的好手艺。相比前面几位大师,小津安二郎之前的职业还更“拿得出手”一点。

  小津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复读一年再次落第。想必父母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小儿子操碎了心,为前途着想,让他安安分分找了份代课老师的工作。他去的是山村小学,学生后来回忆说,“当时老师教大家学习新潮的英文字母,还给我们弹曼陀林琴,是一位叫人难忘的老师。” 可是这份工作干了一年,他就匆匆赶回东京。就像在《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一书中坦白的,小津 “大概讨厌读书”,估计教书对他来说很难受。回东京后托了一位租地给松竹公司的叔叔的福,得以进入当时著名的电影公司松竹,当了摄影部的助理。

  但在那个时代,导演的饭碗一点都不受人待见,去拍电影就会被说成“沦落成那种货色”。小津的父母原本盼望他上大学,可他从小看电影成瘾,心里憋着一股“不读大学也能做出一番事业给你们瞧瞧”的劲儿,想当电影导演的心意坚定不移。但不知是认为自己的路别人很难复制,还是终于体谅了父母的心情,成名后,有后辈跑来询问想当导演该如何学习才好,他倒是一改我行我素的作风,说:“先做好学生的本分,读书为先,再来谈导演的修习。”

  小津安二郎如愿以偿地进松竹后,当上导演的经过更是具有戏剧色彩。当年24岁的小津在大久保忠素手下做助理导演。一天拍摄工作拖得很晚,好不容易收工时早已又累又饿。他兴冲冲跑到食堂坐下,眼巴巴看着热腾腾的咖喱饭从餐桌那头按顺序发过来,就要发到他时,却给了一位刚进来的导演。小津气得大吼:“按顺序!”马上有人说:“助导的往后挪!”小津一听,起身就要揍人,结果被人拉住。但他还是继续怒吼:“快点上饭,按顺序!”当然,他还是吃到了一盘分量十足的咖喱饭。

  “咖喱饭事件”传开,制片厂厂长城户四郎觉得很有趣,就叫他拍部片子看看,便诞生了他的处女作《忏悔之刃》。小津后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头脑优秀,也不是才华受到赏识,只是托了咖喱饭的福。”但是天上砸下一盘咖喱饭,也不是人人都接得住啊。

  “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

  自1923年入行,到1963年逝世,小津一共拍了54部电影。也有人跟他说,偶尔也拍些不同的东西吧,他却说,“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此话虽是自谦,但也霸气外露。他这股劲头早有端倪,当初就是这样一头扎进电影的世界。这家“小津豆腐店”产品虽然有限,不搞噱头,但是吃得人人称心如意,拍手叫好。

  小津的推崇者常常赞叹他简约的影像风格,譬如摄影机位距离地面仅3英尺,与坐在榻榻米上的演员持平,非常适合拍摄日式居室的生活场景;譬如小津后期的电影,摄影机静止不动,镜头十分朴拙,还摈弃了淡入淡出等剪辑语言,富有禅意云云……但要是看小津自己的解释,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先说被誉为传奇的低机位仰角镜头。小津在《豆腐店》中自己说,这个习惯始于《肉体美》的场景,当时拍摄能用的灯数量有限,每次换场景就要把灯移来移去,拍了两三个场景后,地板上到处是电线,要一一收拾好再移到下个场景,既费时也麻烦,所以干脆不拍地板,将镜头朝上。拍出来的构图不差,也省时间,于是变成习惯,摄影机的位置越来越低。他还同摄影师一起研发出了叫“锅盖”的特殊三脚架,后来升级换代变成了金属结构,并涂上了小津喜欢的红油漆,名字就叫“蟹脚”。因为这个特殊的拍摄习惯,小津班底的摄影师都患上了奇特的职业病——脖子痛。

  再说小津的画面剪切。小津在《电影没有“文法”》一章中对各种金科玉律的电影文法好一通批判。有些人认为特写是表现或强调感情的技法,总用来表现剧情g.c。小津却偏偏用远景。但他会在不需要强调什么的时候使用特写,这也是因为他懒,懒得处理远景中的背景,便采用特写消除周围的背景。他曾吐槽特写的功效,说:“弟弟死时,画面是主角整张悲伤的脸,哥哥死的时候再放大一点,那么母亲死的时候只剩下鼻子和眼睛,到了最爱的恋人或妻子死,画面岂不只剩下眼睛了吗?”他也非常厌恶死背手册的表演方式,讥讽道,“我曾经要一个女演员做出掉了钱的伤心表情。她做了一个表情。我问她丢了多少钱?她说50元。我要她再做一个丢了100元的表情,然后是500元,再来是1000元,可是表情没什么不同。我开玩笑说,怎么丢得越多越不伤心呢?”由此可见,小津不拘泥所谓文法,拍电影时永远遵循的是心里那杆秤。

  有时,电影评论喜欢对经典电影过度解读,就像语文考试时,总喜欢让学生不断揣测作者的创作意图。连小津也说电影评论靠不住。其实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但简单并不影响他的伟大。小津豆腐店的招牌长盛不衰也不是凭空得来,他从踏上电影之路开始便兢兢业业,家人吃晚饭的时候,他还要躲在阁楼上为第二天的工作伤脑筋,和编剧一起通宵达旦地讨论剧本。精益求精的作风一直保持到最后一部片子《秋刀鱼之味》,戏中有一幕岩下志麻拿着卷尺在手中把玩的镜头,不管她怎么演,都得不到导演的一句OK,连续NG了80次才通过。

  小津的电影之路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经历了电影史上几次技术革命。执著的个性曾让他有些犯难——一直拍摄默片,时代的转变多少让他有些不适应,虽然意识到“有声电影的产生并非偶然,无声电影已寿命无多”,但他还是坚持拍默片,还在《心血来潮》中尝试用默片的方式来呈现有声电影的效果。当他第一部有声电影出来时,已经比别人晚了四五年。他坦承自己当时相当彷徨,但回过头看,又觉得撑到底颇有益处。电影彩色技术出来时,小津也非常谨慎,不敢贸然试水。可他后期的电影色彩处理非常好,不管彩色还是黑白,豆腐依旧是那块豆腐,味道还越发隽永。

  《东京物语》讲述一对日本老年夫妇去东京探望子女,因子女工作繁忙,他们没有得到很好的招待和照顾,在回乡的火车上,妈妈中风,到家后数日去世。影片没有明显的情节,在克制中讲述着爱、别离、孤独、苍老和死亡。

  “男孩女孩还不是一样,最终都会离去,只留下老年人。”

  除了代表作《东京物语》,小津最有名的作品就是《秋刀鱼之味》。

  《秋刀鱼之味》其实无关秋刀鱼,唯一出现鱼的是开头的宴饮场面,但那是鳗鱼。小津在《豆腐店》中说,公司催促下一部片子,他匆忙之下命名为《秋刀鱼之味》,其实毫无腹稿,只是肯定不会让秋刀鱼出现在画面上,而是要表达一种整体的感觉。

  秋刀鱼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这本是秋天打到的鱼,因为价格低廉味道好,老百姓都爱吃,代表了日本秋天的味道。高级的金枪鱼是有钱人餐桌上的菜色,老百姓家家户户吃的都是秋刀鱼。一尾秋刀鱼,有亲朋满座的幸福美好,也有独自酌酒的苦涩落寞,大概就是陪伴一个人走过人生的家人与密友的滋味。

  影片中的父亲参加完女儿的婚礼后,心中十分落寂,便到酒馆喝酒,老板娘看到他的样子,开玩笑地问:“你是刚参加完葬礼吗?”他回答:“是的。”日渐衰老的父亲,用参加葬礼来形容嫁女儿的心情,心中的不舍、落寂历历可见。片子要说的不是鱼,而是“秋刀鱼之味”般的人生况味。撰写这个剧本时,小津的母亲过世,他在送葬后回蓼科时的日记中写下,“山下已是春光烂漫,樱花缭乱,散漫的我却在此处为《秋刀鱼之味》烦恼。樱如虚无僧,令人忧郁,酒如胡黄连,入肠是苦。”

  小津一生未婚,一直与母亲同住。母亲为他挑选定制和服,指点他洗涤衣物,打点日常起居。“我现在住的房子在北镰仓的高坡上,出入都要爬坡,因此母亲很少出门。她好像已经认定这里是楢山了。年轻时的母亲是魁梧高大的姑娘,现在依然是高壮的老婆婆。我虽然没背过她,但肯定很重。‘背着老母亲上楢山,可是她太重了,我背不动,只好哭着上山。’如果这里是楢山,她愿意永远待在这里也好,不用背她上山,我也得救了。”楢山的传说日本古已有之,传说某些赤贫山村为减少吃饭人口,由家人将年满70岁的老人送上山等死。《豆腐店》中这则《这里是楢山》,字字写尽与母亲的难分难舍,读来令人眼角酸涩。

  因为嫂子与婆婆不和,1936年,小津带着母亲和弟弟搬到了高轮。在此前一年,为了表达对父亲的思念,他拍摄了描写父子关系的《独生子》,后来又拍了《父亲在世时》。《户田家的兄妹》也是深植于小津自身的家庭关系,沟口健二曾评价这部电影说,“这不就是小津家的兄弟姐妹嘛。” 小津的外甥长井秀行甚至曾说,“我觉得叔叔艺术成功的秘诀就是一生独身。”

  与此形成对比,他的电影中却有一幕幕男婚女嫁。“男孩女孩还不是一样,最终都会离去,只留下老年人。”《秋刀鱼之味》里这句台词,或许成了解释小津终生未婚的最好理由。他在影像中一次次表现子女最后都要离开家庭,孤单的父母平静接受现实的悲凉,这或许正是至孝的小津想避免的结局。

  “我并不是抗拒什么才过着单身生活,只是不自觉地继续下来。”

  小津安二郎虽是终身未婚,但年轻时也和几位女子传出过婚讯。1935年春天,他曾同小田原清风楼的艺伎、19岁的森荣定下婚约,可森荣为了养活家里人不得不拼命赚钱,婚事不得已告吹。后来森荣常去小津和野田共同创作剧本的茅崎。小津并没有隐瞒两人的关系,对周遭的人都是公开的。

  两人的婚事第二次提起,是小津搬到北镰仓前后,也就是1952年左右。北镰仓的房子还是森荣帮忙找的,房产登记等事宜也是她操办的。人们都以为这次两人肯定会结婚了。然而,当时传出了小津和原节子要结婚的传闻,森荣顾虑这点,就退出了。其实是东宝为宣传原节子的新片故意放出消息。如果小津此时劝回森荣,事情就不一样了。但此后小津也没有积极提起结婚的事情。后来,森荣成了一位银行行长的续弦。

  2001年秋天,小津父母长眠的深川菩阳岳寺来了一位女访客。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太太虽然拄着拐杖但精神很好。她说:“这也许是最后一面,我想扫扫小津家的墓。”这位老太太就是森荣。5年后,她以92岁高龄去世,留下遗言,“我死后,请将那护身符放在我胸前一起火葬。”她说的护身符,就是她曾送给小津,小津又归还给她的礼物。

  “我并不是抗拒什么才过着单身生活,只是不自觉地继续下来,对于女孩,我和世人一样,有喜欢也有讨厌,也不介意她们是短发、烫发还是日本发型。从个性上来说,我好像比清水宏更有做丈夫的资格,可是清水早就结婚了……”《豆腐店》中,小津并未直接提及森荣的名字,只是如此半自嘲地分辨过“为何单身”的疑问。这位曾令小津创作出 “独自一人,手持你遗落的舞扇,打开了看,合上了看”诗句的女子,如雪国的叶子一般,隐没在时光的碎片里。

  而曾传出绯闻的原节子,小津却是浓墨重彩地为她正名,认为她是日本最好的电影女星。但一开始合作的时候,小津对她并不放心,因为当时风传她只是长得漂亮,演技却很差劲。可在《晚春》一片后,小津对原节子大为改观,甚至说那些嫌弃她不会演戏的导演识人不清,没发现真正会演戏的演员。此后,原节子相继在小津的《麦秋》《东京物语》《秋日和》《小早川家之秋》等杰作中亮相,成为小津电影中“永远的女儿”,以清丽的容颜与素雅的仪态,一次次演绎着小津永恒却余味悠长的主题。

  小津去世时,原节子在他的守灵夜上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此后退出舞台,终身未嫁,一直生活在北镰仓,过着平凡人的生活。《电影旬报》“20世纪最伟大的日本女演员”评选中,原节子位列第一。小津成就了原节子,原节子也成就了小津。

  “我认为,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

  1962年2月,小津安二郎的母亲不幸病逝,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打击。第二年的12月12日,小津本人也因病逝去,这一天刚好是他的60岁诞辰。他身后,墓碑上只留下了一个字 “无”。据说这是一位住持写给他的字,他十分喜欢,常跟人说起,家人在他过世后就铭刻到了墓碑上。

  “我认为,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似乎很多人认为动不动就杀人、刺激性强的才是戏剧,但那种东西不是戏剧,只是意外事故。可以不要意外事故,只以‘是吗’‘是这样啦’‘就是那样啦’的腔调拍出好一点的故事吗?”

  《豆腐店》中,小津时时提出如此淳朴的疑问。拍电影40年,他只走自己的路,认真地经营“小津豆腐店”,一直想将人性的温暖完美地表现在画面上。人生中的执著,天性中的悲悯,都在这数十年间煮成一锅好豆腐。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人生也是。大师文德斯敬仰小津为电影史上最圣洁和虔诚的宝藏,“倘若20世纪还有神圣存在,倘若还有所谓的电影圣地,那么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当之无愧。”李安也盛赞《东京物语》,“这是最伟大的电影,最伟大的家庭剧。它非常东方,紧紧地攫住我的心。”

  50年后回头看小津,非常简单的故事,他却能留下清茶般的余韵,那独特的人生况味征服了全世界观众的心,成为东方电影美学典范。2002年,小津安二郎入选英国《视与听》杂志“电影史上最伟大的10位导演”。在《电影旬报》评选的“日本十佳电影”中,《东京物语》也位居第一。时至今日,依然有许多小津迷专程去北镰仓他的墓前一拜。据说在圆觉寺入口说一声“Ozu”,住持就会为你指路。在那块无字墓碑下,安静地躺着那位恬淡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