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第二季的《心传》有四处让我有感动。就像人家听到好歌、好声音,起鸡皮疙瘩一样,我看到好画面或解说点到的时候,也一样!我受震动的四个点,实际上是四个人物。第一个是陕北做挂面的老张的孙女,第二就是做面点的阿苗,第三个是潮汕的阿哲,第四个是本帮菜的李大师。这四个人在点到和勾勒的时候确实能触动你。一个片子有四个点触动你,算是个好片子了,真不错了。
评缺点,我认为它有两大方面。第一个缺点是在题材的选择和内容的把握上,取材和内容太多,目标和野心太大,难度当然大。它既有食材又有美食,有小作坊,还有大酒店,从名厨到家庭主妇、面点到山珍海味,从经典名菜到家族小吃,它的面太大了,而面太大你归拢主题就难,内容广,目标高,难度就加大。而作者是一群孩子们,具体操作的这些编导大部分都是80后。在他们背后指手画脚的都是懂吃的、懂文化的一些长者,但他们又不懂电视。整个内容铺排过于复杂,主题就不易体现好,会非常空。
你看,以“心传”作主题,好像很抓人,但没有交代出心传的内容。梨园行的行话叫“口传心授”,能传的是口,不能传的是心,心是一种感觉,视听语言究竟怎么来表现?就是这问题。尤其是在你还没有占得很好素材的时候,更不太好表现心传。当然,如果在拍摄过程中,突然碰到一个难得的事情,碰到了一种灵光乍现的东西,主人公的表现正好印证了你的主题,那就太好了。但不见得你有这个运气。
做菜籽油的那个故事,最后用了一个就是每一年,这些乡亲们可以到作坊里面白打几斤油,这就是对乡亲们的回馈,一个承诺,对辛勤劳动的一种肯定。我们乡土文化,我们之间彼此的信任就是建立在这种回报的文化当中的,这个能感受的,虽然很粗浅,但也是心传的一种解读。但张老爷子陕北做挂面是感受不到心传的,心传的主题不突出,没有强调它,没有找到相应的故事。他被赋予的主题太大了。太难了!我们感官的享受和心灵的启迪本来就是挺难捏合在一起的。实际上我们应该不要承载太多负担,就是一个感官刺激的东西,我让你喜闻乐见就可以了,用不着启迪心灵,不要贪图这个主题。在这个点上,二不如一,第一季讲得具体,看它的题目:我们的田野,五味的调和,厨房的秘密,时间的味道……就相对具体,相比较第二季的题目就显得抽象,脚步、时节、心传容易空洞,难把握。这是第一大问题。
总之,你设定的目标太高了,驾驭的内容太多了,题材太大了,完成的金牌数量就不多。做《舌尖》就应该定成个亚运会,不能定为奥运会,亚运会咱一举就拿金牌,奥运会你面对那些你还得算计半天,赢了也是侥幸变成第一的,不是他的,全评委都紧张,没必要。
第二个大问题。这些孩子们,在现场也好,对所选的题材也好,好像跟他隔着。我感觉这是造成前面所说困境的主观原因。前面所说的问题其实也体现了这一点,我们的编导们或电视艺人在这个片子里面体现得不够深入。实际上每个故事都有关键瞬间,但那个瞬间被他让位给了文学性的描述,比如说菜籽油,菜籽油破壳的技术是关键,可是这一点没有制造悬念,这个让人关注的瞬间点我们没有去展示,而是用文学的思维,把回锅肉的油又拿出来说说。编导在讲一件事情的时候没有把心思用在这件事情本身悬念的制造和要害的提取发现当中。实际上这个事本身就足够能打动人,吸引人,让人关注!遗憾的是你没有去挖掘,而是用文学的思维,移花接木转到别的地方去再回来,那对事实本身或此时的进展是一个破坏,是一个干扰,而他们会认为这个手法平行的剪接,移花接木地会加快了节奏,实际上这是错误,是他们在创作上出现了一次判断失误。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视线转出去了,而没把精力用在挖掘正在讲述的事实主体吸引人的事情上。比如说挂面,我看挂面是空心的,怎么做出来是空心的?它没有去强调。有很多绝技绝活,是怎么做出来的,它没有去展示。比如上来就说和面关键是盐水和面的搭配,那为什么就是35公斤呢,少一点不可以吗?很多我觉得应该是特别精彩的内容,特别代表我们家族需要传承的技艺方面没展开,就是感官上的东西挖掘不够。
另外,心传的精神理念说得不够。这与“隔着”同为大问题。但最大的问题就是感觉是撰稿的影响太大。现在电视制作的流程有些大问题,以文字配画面,完全是反电视的做法,我也感觉到他这个片子也是这样弄的,应该是先拍好片子再配解说的。有的居然还先把音乐做好了再配画面,我们生产流程工业化之后,就不顾规律了,就颠三倒四,本末倒置,我们纪录片不讲思想性,纪录片语言表达的前提是立足现场的,着眼于现场的,而不是着眼于自己附加的想象的。别忘记,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东西有哪些是珍贵的,记录下来。总的说,舌尖纪录精神也还可以吧,有些镜头,感人的那些东西确实不错,就是受了文学思维的干扰。
我再回过来具体说说四个感动点。我们要承传的东西都令人担心是不是会消亡。我们今天的文化,尤其是传统的东西都面临消亡,挑战。在这个时候在你看到他的家族传承希望的时候你会心头一热的,你会觉得我们的导演他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就觉得,我也特别呼应他的创作思想。我讲,这三个孩子就是三个家族的未来。当然阿苗不是家族的,但也是继承吕大师的那门绝活的,她震动我的就是她的眼神。他们可能是为生存,为光大师门,为家族的荣誉,他们的这种薪火相传的举动,你会涌上特别有希望的感觉,是感动你的,打动你的。这不是眼前一亮,是心头一热。阿哲也是这样,阿哲的人物更有实际性的价值,他丰富了祖传的技艺,他祖传的就是牡蛎,但是他现在在牡蛎当中加上文蛤,其他的海产品更丰富,原来很单一,现在他的手艺加上更丰富的材料一定是更受消费者喜欢的,实际做到了发扬光大,他不但继承还发扬光大了。
你看到这个题材选得非常符合他的心传,但是他接受的是什么东西也没讲很多,他爹传给他的是什么东西,这让人家很难确定他是青出于蓝,没准儿蓝不太行呢。导演应该把蓝讲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说青这个后起之秀,那传承发展的故事人们看得也能得到精神上的享受。 本帮菜的李大师我去吃过他的饭的,忘不了。但我觉得李大师这个内容搁进去,使得他的表现增加了难度。李大师的作用在心传的体现,是为师的老前辈们的表率作用,是他对下一代要求严格,他八十多岁才离开厨房,他就是心传的榜样。但这一点也讲得很浅。我怎么知道李大师的呢,我是上来就打听本帮菜,有没有本帮菜这么回事,什么代表本帮菜,原来没听说过本帮菜,都是上海扬州菜系的,哪有本帮菜,这是不是商业社会的炒作呀。本帮菜李大师是头牌,公认的,但是什么味道就代表本帮菜,是糟味。讲当年杜月笙既不跟国民党去台湾,也没有留在大陆,去了香港。他思念家乡,虽然有孟小楼陪着他唱京剧,但对家乡的思念与日俱增,他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吃体现上海本帮菜味道的糟味的名菜,就叫糟钵头,于是派管家来偷偷进大陆买这个,李大师的弟弟后来被政府命令跟着他的管家到香港给他做了这个菜。我没有再了解他故事的出处。当时也是为了统战,陈毅市长当时听说派人来买这个,非常大度地派一个厨师给你回去做得了。要不然路上就馊了,结果李大师的弟弟去了,后来李大师的弟弟不在了。我那两年,那时候在上海电视节请他们几个评委去吃这个菜,李大师亲自下厨做的糟钵头,那个味道真是,这辈子我也忘不了。李大师的事迹特别感染我,这回心传里告诉我们他的家族里也有餐馆了,但他认为他的情感倾注的是老上海饭店,他还要回来到跟年轻人交流一下,我认为最后处理成厨师们站在一起照相,也是表达了感情。确实当你深入到味道当中去的时候,怎么给这些人一些难以忘怀的空间,这与菜油挂面,不是一个语境,可是做心传不能忘了他们,他们也是中国文化的传承者。不能忘了这些厨师们,可是把这个搁进去之后就跟那些为生存和本能的,又不在一个档次。在什么方面不会是一个档次?就是我们做豆油、做挂面的这些人,不太会去追问为什么要这么做挂面,做豆油,但厨师他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道菜!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是文化的传承者的点。我强调他们的区别,是想说把他们这个东西挖掘出来,我说前一类不太具备,你把他挖出来才能触动我。也许你挖了,未必能挖到,但你要努力,作者的用心就出来了。如果你都挖到了,弄到一块也不是一个载体,功能上会有差别,搁在一起会显得内容特庞杂。做这类片子就是要碰到一连串这样的问题。
上面这些我是从你作者的思想高度,或挖掘内容的深度,做这个题材的难度对你提出这些要求,但这个太难了。一般人,年轻人没有这个思维习惯,弄着弄着就是口传了,不是心传了。
(本文作者为中央新影集团副总编辑、中央新影电视艺术研究院执行院长,其对于舌尖的评论第二部分将于近期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