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绿皮火车

2014/7/12 3:10:48 作者:open 来源:女物娱乐网
到格尔木,中国的铁路到头了。后来,我患上青光眼,妈妈带我去南方看病,那时从沈阳到上海需要两天一夜,感觉真是出远门。几天几夜的长途汽车,是耗牛的道路、大雪山、那曲草原……这时,我又想念起那个遥远的“锅”了,它是温暖的,世俗的,有着人间的烟火。

  到格尔木,中国的铁路到头了。我回想起北京来,它世俗,温暖,有着人间的烟火。

  我家住在铁西区,是沈阳的工业中心,“铁西”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有个铁路桥在我们的东边。每次坐公共汽车路过那里,我总要踮起脚向桥上看,那里时常会有火车经过,那种力量和速度,以及它要去的远方,令一个孩子兴奋恐惧。

  后来,我患上青光眼,妈妈带我去南方看病,那时从沈阳到上海需要两天一夜,感觉真是出远门。走之前,很多邻居都会到我家来,让妈妈帮带上海的时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饼干……很多小朋友甚至羡慕我说,他们也想有眼病,那样就可以去上海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  

  我十六岁了,是个失明七年的盲人,确切地说,我是个像张海迪一样残而不废的好少年。我可以拄着棍子满大街地走,能躲汽车过马路,能进商店买东西。

  一天,我告诉妈妈要去同学家住几天,然后偷偷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那时我已羟知道,沈阳只是个落后的工人村,远方还有成都武汉天津北京。

  我乘坐的是从佳木斯开来的火车,因为是过路车,没座位。我坐在车厢连接的地方,想象着将要面临的大城市。我终于一个人面对世界了,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煮鸡蛋,喝上两口,于是世界就成我哥们了,和我在一起。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老头,他咽着口水,说小伙子,能给我一口吗?我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啤酒给了他。他说我看上去就不是个凡人,将来一定前程远大。我一高兴,又给了他两个煮鸡蛋。

  我在北京卖唱一年,攒了一书包毛票。我要去云南,确切地说是去大理。从北京到昆明,五十个小时的硬座。

  头十个小时,是云南的憧憬,想象着那些地名,仿佛摩挲着口袋里一块块温润的玉石。十个小时后,这玉石也有点混浊了,怎么熬时间呢?我开始留意周围人的谈话。斜对面座位上在聊原子弹藏在哪里;后面隔一排在现场传销,讲成功人生的境界;再换个角度,远处,有个姑娘说着她即将见面的男朋友在昆明教书……

  二十个小时后,周围的声音都远了,像喝醉酒的感觉,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某本小说和做过的事。然后加大难度,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有时候,感觉自己某段时间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活了些什么内容。于是,精神头来了,慢慢地找线索,迂回着手挖脚刨,朝记忆的盲区匍匐前进。

  北京是一个“大锅”,煮着众多外地来的艺术爱好者,煮得久了,就想跳出去凉快凉快。但“锅”外面荒凉贫瘠,没有稀奇古怪的同类交流,那就再跳回来。

  2001年,我煮得快窒息了,就去了火车售票处,问了许多地方都没票了,问到银川的时候说有,就买了一张开往嘉峪关的,够远够荒凉。我在银川的光明广场上卖唱,赚得盘缠,继续向西,到兰州,到西宁,然后坐上了去青海湖的火车。

  车上已经能见到念着经的人,海拔越来越高,几乎感觉不到身后那个“大锅”的温度了。格尔木,那是通往西藏的路,车厢里,有更多的人在念经。酥油茶的味道,陌生的站名,晚上,车里很冷,外面是火星一样的茫茫盐湖,我感到透骨的孤单。

  到格尔木,中国的铁路到头了。

  几天几夜的长途汽车,是耗牛的道路、大雪山、那曲草原……这时,我又想念起那个遥远的“锅”了,它是温暖的,世俗的,有着人间的烟火。

  节选自《独唱团》